伊果慢慢拿起鍋子,探頭看了看爐子中的柴薪,猶豫了一下,遂舉起手來想像魔法陣的圖型,揮手,只見火球又大又猛,將爐中的柴薪燃燒怠盡卻不傷爐,多精準的技術啊,若是在森林裡擊中目標不會波及旁木。但他嘆了一口氣,放下爐子,用顫顫充滿皺紋的手丟進新的柴薪,萎萎地敲著在屋外所撿的打火石。
試了幾次火沒起來,或許是打火石潮了、鏽了(有可能嗎?),更或許是根本不是打火石。戶外生活已經是太遙遠的事。況且自小,伊果的身邊不乏精通魔法,或擅於生活的人,生火都是一瞬間的事。腳蹲的有些麻了,伊果扶著腰站起來,要生火,這件事難了。不過火生起來又能怎麼樣呢?伊果不會烹飪,在火爐上能盡的最大努力,約略也只是把水燒開,為自己沏一壺茶,暖暖胃罷了。這是數十年來的習慣,伊果連自己幾歲都不太記得了,本就不在意不計算了,人生也就該到盡頭了。
桌上沒什麼可以吃的食物,大概要開冰箱看看有什麼現成的食物了。這幾天的冰櫃不能常開,裡面的冰塊融了就是融了,菲拉過世之前,才用魔法新製作了一批冰磚放進冰櫃中。冰櫃中的溫度就靠冰磚維持,直到融化或溫度不夠時再製作新的冰磚維持。但伊果的冰魔法不僅溫度過低,也因為所學魔法不會多加波及的特性--除了目標物,周圍的溫度並不會跟著下降,也不容易解凍。
菲拉的遺體在房間的床上,安然如昔。這天,伊果醒來時沒聽見菲拉鼎鑊的嘈雜聲,想說讓她再睡一下好了,自己對於食物的渴求隨著年紀越來越淡了。一些時間過去,敲了敲菲拉的房門,沒有回應,推開,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手手掌交互擺放在腹前,好像預知並安排著自己的死亡。伊果探了探鼻息,端視她的臉,腦中浮現她剛來家裡時的青澀,好像定格般取代她現在的容貌。也是,她太快融入變成這個家庭,成為了不可分割的影子,快到他鮮少注意她的存在。
房間一塵不染,衣櫃緊閉,桌面淨空,好像本來一切都不曾存在。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面臨死亡了,無論對象是誰,早該習以為常。他不想因此打亂生活的節奏。伊果走出房間,輕輕的把門帶上。找起平常喝的茶葉,卻燒不了熱水。至此,他不得不認知到,自己沒有了菲拉,連生活都是個廢人。乾咳了幾聲,聲音迴盪在偌大的空間。舀起了清水,一口喝下,有股奇怪的酸味。水,還是要煮過比較好喝。
伊果不是很確定菲拉有沒有宗教信仰,有禱告嗎?他只知道她在家裡工作三四十年的期間,在伊果的父母還在世時,就默默成為這間房子的影子。他很仰賴菲拉,菲拉的存在就是他的日常。
伊果靜靜在坐在桌旁,又乾咳了幾聲。
魔法能力人人皆有之,只要願意學習,幾天的時間就可以有基本的能力,以灌輸魔力的方式,最低限度的操控魔導具;或更進一步的,學會各式的魔法,如菲拉可以獨自運用魔法生火、製冰、造水等等,因應僕役工作應有的一切需要。但伊果不僅不知道怎麼灌輸魔力到魔導具中,所使用的魔法皆強大到具有相當程度的殺傷力,沒辦法為生活所用。也就是說,伊果的能力,在生活中,與不會魔法之人相差無幾。
伊果起身,到房間換了外出的衣服,拾起斜靠的拐杖,闔上家門,走向城鎮。
伊果的家在森林邊緣,跨越整座森林才能達到最近的城鎮,也是國家的首都(名字)。縱有國家修整的林道以供通行,但畢竟是給魔毯通行的,對伊果而言,並沒有需要繞路前往以之通行。森林雖是蟲豸滿谷,但畢竟鄰近首都,來往頻繁,能傷人的猛獸已消滅殆盡,而伊果從不在林中狩獵,那是獵人的事;也不種菜,那是農人的事。要肉要菜,託菲拉在市場購買即可。過往採買與對外連絡都是菲拉在處理,在伊果的父母過世之後,哥哥也在幾年前過世。除在家附近的森林走走逛逛,伊果幾乎足不出戶。菲拉話少,伊果對外界幾乎算是斷了連絡。菲拉出門時,都會將掛在門邊的毯子攤開,或站或坐,接往林道,再飛至城鎮。
伊果不會驅動毯子,只能用走的。國家修整的林道並不意味著它是平坦的道路,只是代表人、貨物、或是車通過,不會被樹幹或是枝葉所阻撓。是的這是個有車的國家,但漸漸被魔毯所取代了。魔毯是浮在半空中的,經過之路無論平坦還是泥濘或崎嶇,都不影響行進。比較可能被腳步或車軌踏平的,只有城市裡或村莊中的土地而已。若是交通道路,多半代表那邊不夠繁華,魔法並沒有深入來往人民的日常中。日常雨多,滿地泥濘,又更難走了。在伊果的記憶中,小時候雨並沒有現在那麼頻繁。只是多少習慣雨落了,伊果頭上頂了個較大的帽子,倒也因為路寬,並不構成太大的阻礙。一路無人,通向首都的路有好幾條,伊果家在比較偏荒的一隅。磕磕絆絆走了近兩個小時,終於到首都大門口。
走進城門,環顧四盼,各式店家與人潮好不熱鬧。伊果對街道極為陌生,上次進城,或應該是說出城吧,已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伊果本來是城裡人,圍繞著宮庭的一圈住宅中。現今坐落的店家有不少都是賣魔導具的,也因為繁榮至盛,其餘民生需求或民生用品的店家及所提供的服務及產品,都是伊果年輕時所沒有的。伊果取出了水壺,喝了一口水。地面平緩許多,雨也停了。城內城外不同雨境,抬頭看看,天空有一層薄幕,透著水流過的痕跡與光線。那是魔法所形成的雨罩,由現今的魔法總長闢張而成。伊果甩甩帽子上的雨滴,水很快的沒入了乾燥的土地。
伊果突然很想好好逛逛久違的城市,尤其是幼時住的地方,熟悉的店家,是否仍有舊時的朋友。伊果不是念舊的人,朋友本也不多,在郊外住的數十年間竟未動過進城的念頭。不過,看來要先去職業介紹所,找個僕役,解決家中的民生問題。伊果還在思考怎麼處理菲拉的遺體,如果她沒有宗教信仰實則可以就近掩埋就好;但如果她有……他想像不出居然可以跟教徒一起生活那麼久。伊果對於宗教是深埋在骨子中的痛恨,只是這也挽回不了什麼。愛與和平,再捐個錢吧聖主達日應得的,這些在他眼中就是個偽善。
「伯伯,買張魔毯吧?」路旁的店家看著他蹣跚的步履,招呼著。
「我不會使用魔法。」伊果低聲囁嚅著,似乎是個沒有人聽得到的音量。但不用聽到,店家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不考慮學一下嗎?」店家帶著標準的微笑,收到了預期的答案;除了固有守舊不肯學習魔法者外,也有人提倡不使用魔法,應該回歸最基本的生活形態,讓事物更有「心的溫度」。至此,不會魔法或不使用魔法的人,雖不多但並非少見,尤為老人家,許多在數十年間已失去學習新東西的動力了。
在城市中,不會魔法的人,至少比買不起魔毯的人多得多了。
走進了職業介紹所,伊果填寫著招募單,想不起來菲拉在家裡作了什麼事,要怎麼設定找人的條件呢?她是經由伊果的哥哥伊語介紹來到家中工作。伊語是嚴謹的人,能夠得到他的認同並非易事,再加之伊果與父母已遷至現址的森林中,對外連絡、採買不便,談不上好的工作地點。而她就這麼呆了下來,伊果也沒有虧待她,給了她高於市價的薪水,及充足陽光的房間。數年後,因伊語向當時國王的建言,全國人民都得到了學習魔法的資格,菲拉就在伊果父母的教導下,學了各式僕役應學之魔法。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簡便的魔導具可以使用,菲拉的魔法天賦不錯,很快就對家事得心應手了。
伊果的父母也是僕役,只是他們侍奉之處是在宮廷,是開放全國人民皆可學習魔法之前,除了貴族之外,唯一可以學習魔法的身份。
職業介紹所安排了服務人員跟伊果對接。她聽了伊果的要求後,手支著下巴,說:「現在願意擔任全職僕役的人已經不多了,」起身拿了櫃台的傳單,「你要不要考慮先學習魔法,有免費的課程,學習難度不高,而且年齡並不構成學習障礙。大部份的家事在學會後買些魔法物品回家灌輸魔力就好。」服務人員滔滔不絕的說著,畢竟伊果都有錢可以請僕役了,家中基本所需或更高級魔法用品的價格應該難不倒伊果。也是他家太偏遠了,不然兼職的幫傭找不同專長的應該也是個選項。
伊果禮貌的拒絕了,將傳單折好收進口袋。想了想,請服務人員幫他找兩個男人到家裡來掩埋菲拉的遺體。服務人員低頭記錄著。僕役的事還沒解決,服務人員答應著幫伊果貼出公告,但也建議他在城裡的旅館多住幾天,彼此好連絡。說罷,服務人員便離開去登錄檔案,回來問伊果決定找旅館住下來還是要回家?伊果說先住幾天吧,但遺體……服務人員打斷他的話,說:隔天午飯後到這裡來,連絡好可以幫忙埋藏遺體的人了,他們會乘坐魔毯,一併載伊果一程。到那時,你再跟我說你住在哪一間旅館好了。
「你現在要去找旅館嗎?」服務人員問。
「我想先去大教堂。」
「大教堂今天沒有對外開放,」服務人員隨手拿起桌曆,「明天吧,我請那兩個男人早點來,結束後再把你載去大教堂?」
「今天去吧,我有認識的人。」
「請問伊語大人是您的?」
「我不認識伊語大人,但如果我認識他,我又不會魔法,那不是很奇怪嗎?」伊果微笑著回答。
大教堂是獨立組織,卻又掌理國家禮儀,以及各地盤根錯節的教會。任職於大教堂的祭司多是貴族出身,也就只有貴族出身的祭司,能夠學習並施用「聖潔魔法」,功用是消除人們的穢氣,且定時的對平民開放。在整個教會體系當中,對外宣稱每一個祭司都可以消除穢氣,但實際上,也就只有大教堂能夠使用魔法。此分別未必為民眾所知,但即使是魔法,也是形式作用居多,一般的人身上,並沒有所謂的「穢氣」,就好像拿白色的筆在白色的紙上面畫畫一樣,是的有墨水附著於紙上,只是你看不到。
大教堂是瑰麗的建築,高聳參天,就算腹地廣大,遠看仍有高瘦感;外牆淨白,應是時常清潔,但就其高度,窗櫺狹仄,並不是方便透過窗戶施以魔法的角度,必是在教堂外部灌以水柱清潔,光是此等魔法,即非易事。正門緊閉,顯未對外開放。伊果走到教堂側旁,有一小門,他敲了敲所附之門環,對著門旁的傳聲筒,伊果求見大主教。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噫呀」一聲的開啟,年輕的修女喘著氣站定腳步,嘴旁還有些食物的渣滓,深作一揖,略顯緊張地說:「您是伊果大人?有姐妹已經去通知大主教了,請先進來稍待。」
走盡深遂的長廊,大教堂的內部僕素無光,修女以光魔法照明,引領伊果進一房間,其中已有備好的茶與糕點。「請先稍坐。」修女往後退去,帶上房門。茶具緻美,精雕細琢,伊果以杯子就口,茶味純沁清香,糕點甜而不膩。他摩梭著手指彈掉附著的蛋糕屑。
兩塊蛋糕的時間,敲門聲起,伊果腹飢感稍減。應了一聲,門微開啟,「大主教請您移駕。」於是,伊果隨著修女轉了幾個彎,進入一個碩大的廳,天花板像浪費的頂高著。牆上深琢雕飾掛滿了畫,廳的盡頭是一長桌,素淨仍可見其美貌的女士起身。
「伊果,我真不想看到你。你會讓我想起我老了。」大主教微笑著說,揮了揮手,修女退去並把門帶上。
伊果跪下,行晉見大主教之禮,大主教大笑,伊果改了跪姿,行主上之禮,「您還是年輕如昔呀。」伊果原來,是大主教所屬家族的僕役,或更精確的講,是大主教琳娜的弟弟,盧烏的書僮。
大主教手負在背後走向伊果,「起來吧,我是奉神之人,與法諾家族沒有什麼關係了。」大主教頓了頓,「你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就是菲拉過世了……」伊果話還沒說完,大主教的話就插了進來:「菲拉?妳太太嗎?」伊果看著大主教的表情變化,繼續說道:「她在我家當僕役已十餘年,她一死,我連早上煮茶都成問題了。」
「所以你來找我幫你煮飯?」大主教看似鬆了一口氣,開玩笑地問。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宗教信仰,我想知道她是否能埋葬在教會。」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幫你瞭解,」大主教皺著眉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這個問題。就算是貴族,埋葬也是首都的教會在處理,雖然他們隸屬於我們,這方面的業務倒是沒有重疊,」她頓了一頓,「倒是沒有貴族會公開宣稱自己不是教徒就是了。」
伊果笑了,那個笑容像是致歉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你結婚了嗎?」大主教身體向前傾的問。
「沒有。」伊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那皺紋像是乾涸的河床。「那妳過得如何?」
「我們這麼久不見了,我也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大主教像是開始推心置腹的,好像要把一切都跟伊果講似的:「你知道我結婚嗎?三年前他過世了,如同你所知的,我們也只能跟大教堂有貴族背景的人結婚,我從前線回來時也年紀長了,無論是法諾家族的背景,還是大聖女的身份,我都很難找到另一半……」她嘆了一口氣,「我不應該這樣說,但他的過世,真讓我覺得是……解脫。」
伊果帶著同情看著她,「我想……」
「我們都老了,伊果。」大主教用微笑切斷伊果的話頭,「更何況遠征那時的我們,那是不對的。」教會禁慾,只能在婚後發生性行為,再者,身份不合,在戰場上生死交關,很多基本的慾求易鬆,畢竟連明日都未必有了,再談約束已是矯情。
伊果當時抱著琳娜,說如果他回國,國王封給他貴族的身份,她就應該要脫離大教堂,跟他結婚。那天,是值得慶祝的一天,不僅僅是因為伊果懷中抱的是琳娜,更是伊果的魔法首發,保護了琳娜。眾人直到那一天,才知道原來伊果會魔法,而此事連伊果都相當驚訝。眾人更不知道,伊果後來成了大家的救命恩人。琳娜禁慾的夠久了,加上戰事的不確定感,伊果的魔法觸發了她深湧的情慾,那天的她別無他想,更何況是任何正式的承諾,或者是,世間的規條。
要是被人知道,雙方死一萬次都不足惜的規條。
不能說的事情還很多,包括伊果的身份,不應該會魔法。
他們在潺潺的河裡洗淨翻雲覆雨後的身體。默然無語。有些事情,不談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但伊果一直記得當時的月光,及月光下的剪影。
「嗯,我們都老了。」伊果承應。大主教伸出手,緩慢收回。
「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大主教輕聲問道。
「我已經數十年沒有進城了,這邊沒有盧烏、沒有老爺,而你……」大主教打斷他的話,「也沒有你認識的那個我。」緩了緩,拿起身旁的袋子,「你來得太臨時了,下次要來先說一聲,我也好準備個什麼讓你帶回去。這是精油燈,我等等再找下面的祭司幫你調精油,讓你回去好睡一點。灌點魔力讓它生起小火讓它慢慢蒸發就好。」
「我不會用魔法。」
「你說什麼?」大主教愣了一愣。
「我只會一些具強烈破壞力的魔法。我能保護你,但我點不了一座精油燈。」
「天啊你是救了我們一命的人,你居然不會……連灌魔力都不會?」大主教手成碗狀,掌中央發著光的藍色魔力像線球一樣旋轉著,「你到底是怎麼學會魔法的?」
「我不知道,你們是看圖型對吧,我看的是一連串數字,它們自動就會轉換成魔法……」伊果緩慢的敘述者。
「圖型是可以用數字表示的,但通常可以作成攻擊魔法的圖型,都相當複雜。像注入魔力的圖型,就只是一個圓而已。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麼生出魔法的?」
伊果好像懂了,手一伸,像大主教一樣的線球在他手中旋繞,只是是黃色的。他說:「我不知道,但好像也有一些數字是無法以圖型表示的,尤其是殺傷力特別強大的那些。」
大主教張大了眼睛:「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確實開拓了新的魔法型態,我們怎麼到現在才開始談這件事?」
「我答應過老爺,不要透露我會魔法的事,我也不會跟人討論。」
「你對我父親的承諾?」
「或許也有些包袱吧,我是大魔法師,即使伊語推動魔法普及化,我也不該跟一般人一起學習魔法……」伊果搖搖頭,「再說了,我也不覺得我該學,畢竟,我們家有菲拉了。我想我父母沒有提起要教我,也是因為這些魔法是作為僕役所用的吧。」
「你以為誰還記得你是誰?」大主較略帶諷刺的笑了。
「你們的修女?」伊果不那麼確定的回答。
「那是因為他們有讀書,但世上文盲仍多,書的價值也不斐。如果你有興趣,不如去買幾本魔法書吧。」她頓了一頓,「我有些倦了,我不知道你年紀到了沒,但我的體力是真的大不如前了。」
「那我告辭了。」伊果站起,躬身,想了想,問道:「盧烏少爺的墓在哪裡呢?」
「盧烏……」大主教頓了一下:「沒有墓。」
「那斯寧呢?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大主教直直盯著伊果。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連伊果是否活著都不知道了。
伊果點點頭,欲轉身離去。大主教喚了聲名字,修女進入,帶領伊果出大教堂。修女靜恬,伊果思索著與大主教的對話。
那座精油燈拿了,但始終沒有精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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