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 星期二

伊果(四)

  是夜有雨。珠玉落盤的雨聲敲醒了伊果。翻身復寐,窗外維持著一道光影。
  雨夜無月,光影並非尋常。
  伊果打開窗戶,斜角探知隔壁房子窗戶明暗閃爍,那是燭光,顯然不是希蕾所創製的穩定光源。他起身,拐杖重落在地毯上未發出任何聲響,走到希蕾的房緣輕拍,門虛掩著,其中無人。
  不對了。伊果想。他在黑暗中摸起門口的雨衣套上,一邊急著一邊在腦海中穿插的念頭卻是應該要先把遮雨的魔法學起來,雨衣還是麻煩。
  雨落太急,伊果顧不得的向隔壁窗戶走去,畢竟路滑,伊果的步伐帶有勉強。走到隔壁透光的窗戶,只見希蕾裸身坐伏於躺在桌上的裸身男子,雙手彎落於他的胸膛,男子的手扶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揉搓她的挺乳。希蕾緩慢的前後竄動,兩人對望。伊果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毋庸看清,轉身回屋。身形緩慢許多,落杖更重了,但所發出的聲音還是被落雨所淹沒。
  伊果久未見裸身異性,他想起琳娜,那不是慾望,他早已過了感受慾望的年紀了。他到廚房拿了一個杯子,從冰櫃倒了一些牛奶,回想起遠征的路途上,下過的幾場雨。
  牛奶放著沒有那麼冰了,大門打開,希蕾的腳步聲伴隨著門外的黑暗而來。希蕾在胸前點起微弱的照明燈照路,沒有注意到站在角落的伊果;忽然,背後傳來深沉而輕微的敲門聲,打破希蕾小心翼翼創造出的隱蔽氣息。在回頭的同時,才發現伊果。伊果指了指門。
希蕾打開門,男子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順著希蕾的視線看到了伊果。。
  「伊果……大人。」男子停頓,直率的望著伊果。
  伊果點點頭,說:「你要留下或是離開都可以,外面雨應該比你來的時候大,路上危險。」
  伊果回到房間將牛奶喝盡,緩慢的坐上床,緩慢的躺下,將棉被拉到肩頭,聽著外面的雨聲。他不知道男子留下或是離去,在雨聲的掩飾之下伊果試圖整理自己的呼吸。
隔天,伊果醒的晚了,雨停,陽光微亮。餐桌上已擺好略為失溫的餐點,男子不在,希蕾在廚房收拾廚餐具。伊果坐上餐椅,放下從房間拿出的牛奶杯,扣的一聲,希蕾轉過頭,微笑著:「早安。」
  伊果空洞地看著希蕾的清澈眼神,並沒有他預料中可能會有的隱微色彩。往門口一望,並未看見前夜脫在門口的雨衣,應該是希蕾拿去外頭曬了。這是伊果首次正視希蕾,她的頭髮及肩,略捲,黑中帶棕,膚色略白,臉寬飽滿,眼大鼻翹,牙齒不是太整齊。在略微寬鬆的衣服底下,胸口略挺,腰束纖細,恍恍的讓伊果依稀覺得有著琳娜的影子。
  幾日間,兩人並未有多餘的交談,也就是說,除了日常問候及工作交待,就沒有其它的了。關於男子、關於信仰、關於界限、關於鄰房,好像那夜不曾發生似的。但希蕾在工作之餘努力打掃、裝修隔壁的房子。
  第三日下午,男子帶著一瓶葡萄酒來訪,他說他叫卡比亞,特來拜會伊果。
  「你知道我?」伊果像是要確認些什麼。
  「希蕾有跟我提過。」卡比亞的微笑有些不自然的燦爛,將手負在後方,「三十年前勇者隊上的大魔法師。」
  「外面的人是?」伊果看向卡比亞的後方。
  「我的家臣與僕役,是帶來要幫希蕾裝修房子的人。我知道現在是希蕾的上班時間,您方便讓希蕾今天放假嗎?」
  「你的家臣?」
  「是的,我的全名是卡比亞•誠方,我父母都在大教堂侍奉,我現在是國家魔法部的職員。」他是在說他是貴族。
  「嗯?既然你父母都在大教堂工作,你卻在魔法部?」
  「您不知道嗎?」卡比亞充滿笑意的眼睛張得略大:「大教堂祭司或修者的子女不得擔任神職人員,我們都應該回歸到母親的家族中。但我的確是在大教堂中長大到十歲,才至母親的誠方家族受教育。」
  「好,如果希蕾願意,我可以讓希蕾放假。但,晚餐你負責。」
  晚餐時,卡比亞邀請伊果去隔壁用餐,他很單純的叫這間房子小黃屋。
  一進屋,卡比亞看似熱情的為伊果介紹環境,並說再添加一些家具,便可以長住了。希蕾伴著沒有說話,帶有些許不安的微笑著。末了上席,桌上刀叉已擺放妥當,一位僕役將餐點擺好退至一旁,卡比亞將手一擺,請。另一個人在角落沒有動作,靜靜的像是雕象。
  「其它人呢?」
  「他們工作完就回去了,剩下廚師以及司機。」卡比亞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手,放到一旁;再拿起一張,墊在自己膝上。
  「他們,」伊果指著兩個站著的人,「不一起吃嗎?」
  卡比亞放下已拿起的刀叉,緩緩地說:「你會和盧烏大人同一桌吃飯嗎?」
  伊果皺眉:「我是他的書僮......」
  卡比亞打岔:「這沒有不一樣。原來他會,所以他們才會教你魔法。」
  「你知道大主教也是盧烏大人所屬,法諾家的人,也是勇者隊的人嗎?」
  卡比亞聳聳肩,「我尊敬的是大主教這個人,她很尊貴。」
  「誰跟你說他們教我魔法的?」伊果的語氣頗為尖銳。
  卡比亞看看希蕾,又看看伊果。
  「那你為什麼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伊果指了指希蕾跟他自己。
  「希蕾,」卡比亞沒有轉頭看希蕾,「是我的朋友,而你是他的老板。」
  伊果放下刀叉,轉頭看希蕾:「你要請假幾天?」
  希蕾轉頭看看卡比亞,卡比亞說:「我今天沒有要留下來,明天早上有重要的會議。」
  希蕾對伊果說:「我晚一點就會回去。」
  伊果點點頭,起身:「失陪了,我身體不太舒服。」
  走到門口時,伊果回頭,似乎想說些什麼,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也沒有人要留他下來。
  隔天,伊果一早起床,希蕾已經將早餐準備好了,他招了招手,叫希蕾一起坐下來吃。
  「我很抱歉從來沒有想叫你坐下來一起吃飯。我已經太習慣菲拉從不在餐桌上吃飯。」
  希蕾對於伊果如此開頭有些意外,想了想:「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自己吃比較自在。畢竟我跟卡比亞的.....」她卡了一下,接著說:「人不同,我不用站在你後面服侍。」
  「妳昨天不發一語,這不像妳。」伊果瞇著眼說。
  「你希望我幫你?」
  「或許是希望妳更有自己的想法。」
  「或許盧烏大人對你太好了,」希蕾搖搖頭,沒有把看似未完的話接下去。
  「吃了這頓飯吧。」伊果指了指希蕾面前的食物。希蕾拿起刀叉,用力的有些粗魯,失卻了平時的優雅。
  稍晚,門口一陣敲擊,伊果開門,卡比亞。伊果還沒來得及擺上臉孔,卡比亞慌亂的說:「希蕾呢?快,大主教找你們過去。」
  「大主教?」伊果問。
  「她出巡時被射傷了,傷勢不明,現在大教堂中一團混亂。她要我親自來找你們一起去找她。」
  希蕾衝出,拿了放在門口的魔毯,說:「我跟伊果大人坐一張,你先走。」
  卡比亞點點頭,跳上所屬司機的魔毯,浮了起來。希蕾攤開魔毯,說:「伊果大人抱歉了,我知道你還不太習慣魔毯的速度,但事出緊急......」
  「走吧,快點。」
  「大主教怎麼會知道卡比亞知道我家?」在路上,伊果問起希蕾。
  「大主教知道我們的事,她大概覺得卡比亞會知道。」希蕾不確定地說。
  「大主教沒有說什麼?畢竟國家與教會的規矩你很清楚的......」
  「沒有。」希蕾搖搖頭,「大教堂中太多無法明說的事情。」
  「大主教自己也?」
  伊果沒有把話說完,停了一下,希蕾撥按因風高揚的髮絲:「不要亂說。她是我看過最潔身自愛的人。」
  到了大教堂,希蕾與卡比亞一閃神快速的飛奔進門,行動不便的伊果由其它修女陪伴帶入。
  他們經過重重門廊,迷宮似的走道似為密閉空間,伊果感到一陣窒息。各門漸漸拉大彼此之間的距離,終於,希蕾與卡比亞與中老年祭司站在一走廊盡頭交談,隨側有幾名修女表情陌然。
  「伊果大人。」祭司看到伊果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帶有節制。
  「大主教呢?」伊果急急著問。
  「她被射中手臂,生命無礙,但剛剛才睡去。我們到會客室吧。」手一揮,由祭司領頭,伊果其次,卡比亞與希蕾跟隨在後。
  到了會客室,桌上已經上好了兩杯茶,祭司幫伊果拉了椅子,「請坐。」
  伊果坐下,希蕾與卡比亞站在旁邊。
  「我是愛沃祭司,大教堂的人事長。卡比亞,是犬子。我知道他拜訪貴處,希望不會對您造成困擾。」接著對希蕾與卡比亞說:「如今你們都是客人了,但還是要先請你們去修者室等待,我有事要跟伊果大人說。」
  「大主教為何要叫卡比亞來?用通信器不是更快嗎?」希蕾插嘴問。
  愛沃祭司看了希蕾一眼,手揮了揮,沒有要回答問題。
  卡比亞見狀,拉著希蕾出去。愛沃祭司看著門關上,轉頭向伊果說:「希蕾這孩子應該多少對我有怨懟,她的資質很好,早就該晉升祭司的,只是一直被我壓著。」她頓了一頓:「這也是大主教的意思。」
  「為什麼不升她?」
  「因為她是大主教的孫女,法諾家族的唯一繼承人。」
  伊果本就因衰老微垂的眼角忽然充滿了張力:「難怪她的表現那麼......跋扈。」伊果的詞重了,但希蕾的說話方式的確有種菁英式的傲嬌感。與其像是僕役,散發出的氣息更像是被寵出來的大小姐。
  雖然這是他唯一脫口而出的話,但話語之下他沒能說的更多。
  愛沃搖搖頭,接著說:「跋扈?原來你是這樣看她的。不過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呃,先不談這個,但她不知道她是大主教的孫女。我們跟她說她父母不詳。」
  「那她有可能會是......」伊果欲言又止。
  愛沃祭司笑了:「我知道你跟大主教之間的事,只可惜希蕾不是你的孫女。她媽媽是在大主教登位後幾年生的,那時你已經隱居了。除非你們還有來往但我不知道。還是我們應該騙你說她是你孫女會比較好?」
  伊果搖搖頭。
  「我帶你去見大主教吧。」愛沃祭司起身。伊果跟著起身,喝了一口茶。愛沃祭司耐心等著。
  走回房門前,愛沃祭司敲了敲門,大主教的聲音傳來:「進來吧。」愛沃祭司打開門,側過一邊,讓伊果進入。
  伊果緩緩地走上前去,房間比他的客廳還要再大一些。伊果環顧四周,刻意聞了一下味道,他覺得這一切都很陌生。
  「你是我丈夫死後第一個進來的男人,可惜我不能起身迎你。」大主教半開玩笑地說。
  「你躺好就好了。」伊果沒有笑意。
  「射我的那把箭,是斯寧的箭。」
  伊果挑了一下眉:「斯寧?他做的?」
  「這真的不太一定,說不定是場栽贓。不要衝動,我已經派人出去調查了,國家應該也會有相對應的行動,」她頓了頓,「且不說斯寧的年紀比我們大,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活著,就算活著應該也沒有力氣拉弓了。就是他有後人,我也想不出非殺我的理由。」
  「只怕這是珂奇作的。」愛沃祭司說。珂奇是當今國王。
  「話不能亂說。」大主教閉眼,眉頭微皺。
  斯寧是勇者遠征隊的成員,本是法諾家族所屬的獵人。在遠征隊的角色是負責探路、規畫、以及砍殺由獵物所變成的魔物。砍或射殺魔物並非容易,箭矢或斧頭皆需加諸相當程度的附魔,人也需持續施以淨化之術。斯寧的迴避、移動能力即好,在探路偵察的過程中,多半能夠不驚動敵人全身而退。箭法相當精準,幾乎百發百中。也是這樣,他在隊伍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缺乏食物時都要靠他協助捕獵,烤食;他的箭頭上有一個勾,他說是他的獨特設計,若獵物未死,一拔勾住的力量能夠讓獵物死得更為痛快。伊果試過他的弓,紋風不動。他知道大主教是對的,斯寧再剛強,到現在的年紀很有可能拉不上弓。
  「愛沃祭司應該跟你說過希蕾的事了?」大主教看著愛沃祭司,後者點點頭。大主教繼續說:「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你們覺得我還能幫她什麼?」伊果苦笑,「倒是你們也知道她跟卡比亞的事,你們要他們怎麼辦?」
  大主教與愛沃祭司對看了一眼,愛沃祭司說:「這要看他們自己。但是,卡比亞上次是說,他想要跟希蕾私奔。」
  大主教說:「我不知道卡比亞這樣想,我也不知道希蕾怎麼想的,」她看著愛沃祭司:「卡比亞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你們願意讓她跟希蕾私奔,隱藏他的貴族身份在平民間生活?」
  伊果悶哼了一聲,他覺得卡比亞應該放不下自己的身段,隱作個平民。
  「讓希蕾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保護了。」大主教續說。
  「保護她?」
  「你也看到現在的我這樣了。」
  「卡比亞的魔法如何?」伊果問。
  「在同輩中應該也是頂尖,但總是比不過你。」
  「這樣他保護希蕾應該也是綽綽有餘了。」
  「你不願意?」大主教問道。
  「我想想,但我沒辦法允諾你什麼。」
  「你在意的事情是什麼?」
  「我不該在意的事情是什麼?」伊果反問。
  愛沃祭司看兩人鬼打牆也不是辦法,輕咳了一聲,「伊果大人,我幫你在這裡找一間旅館住下來,你們雙方都考慮幾天吧。這個不急著決定。」
  「為什麼妳要隱瞞希蕾的......身份?盧烏少爺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累了,我們改天再說吧。」大主教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留下來?」伊果激動地問。
  「伊果,你不懂的,我走不了。大教堂綁了太多連我都不能完全清楚的事,當時的狀態,我真的走不了。」大主教頓了頓,「或許我們都死在戰場上,對我們才是真正的解脫。」
  伊果放下舉起的手,他知道問不出答案來的,他也未必要答案,雖然看起來意外的是有個即使不清晰,也存在的輪廓。
  愛沃祭司說:「伊果大人,我送你一程。明天,或後天再來吧。我雖然不能代表大主教,但我會試著請她給你一個你應得的答案。」
  伊果反譏:「不是真正的答案?」
  「很多東西,我們也不真的知道答案是什麼。」愛沃祭司走向門口,打開門,「我們走吧,伊果大人。」
  「我也累了。」伊果將手負在身後,轉身而去。
  愛沃祭司向大主教笑了一笑,跟上,關上門。大主教頹然望著天花板,精美的雕飾像是象徵著她人生的頂點,但她從來沒有真的關心過那些花紋是否如一些宗教畫一樣,代表著什麼。她侍奉神,那遙不可及又不可言說的存在,她想像著躺在郊區,耳伴鳥鳴,伊果的床上。那段她沒有過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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