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過去了,希蕾還是睡在菲拉的床上。
「這棟房子,除了我房間,每一張床都有死過人,我父母、哥哥、菲拉,就算我跟你說可以任意選擇一個房間一張床,你還是躲不掉睡在死人的床上,」第一天臨睡前,伊果淡淡的說:「但你沒有選擇。」
伊果不能理解為什麼希蕾會在意床上有人過世。但對希蕾而言,在意的不是死亡的形體或是形式,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氣息。她自小相信人有某種污穢,否則在大教堂中怎麼會有絡繹不絕的人來潔身,而死亡後這些污穢氣息將殘留擴散,應以教會之喪葬儀式消除。希蕾沒有再問伊語大人或是伊果的父母是否經過教會埋葬,就算有,她也沒有選擇。
第一夜睡不著,想著隔壁的房子,希蕾見天光微亮就起身躡步出門,到隔壁屋子門口試著推推看大門。
沒有動靜。鎖讓門與門框緊密結合。也可能是門板絞鏈繡了。趁伊果還沒起床前回去生火煮飯。
在教會體系中,約略可以分成兩種人,奉神者,叫作祭司,也繫於是否本為貴族而決定是否能學習魔法;服侍祭司者,叫作修者,端視性別的不同分為修士修女,更簡單的理解是,修者即為教會體系中的僕役。若自小在教會長大,教會會安排課程讓幼童學習神學與知識,約略十三、四歲時以畢業考,除具有貴族身份者,則以畢業考成績決定為祭司或是修者,其後若表現良好又有名額,修者得升為祭司;若祭司表現欠佳,則外放成各地教會的成員、若有新進祭司有貴族身份,則最底層的祭司──通常都是沒有貴族身份的祭司──亦需外放各地教會。既此,大教堂可謂是競爭激烈。
希蕾已經是修女中的佼佼者了,單就能以一人之力驅動魔法清理大教堂高聳廣闊的外牆便可知一二,而她也是大主教的近身修女。只是大主教自承虛位,將大多數事情的決定權都放給其他祭司管理,鮮少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在修者的人事安排上,大主教相當尊重愛沃祭司的意見──愛沃祭司總掌大教堂的人事,而她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歡希蕾,她的眼神總讓希蕾不寒而慄。
希蕾對於無法升遷總感有些失落,但身份既非貴族,升上去也是最底層的祭司,而且如果升祭司恐怕無法擔任大祭司的貼身修女,也因為身份反而需與大主教保持距離。只是她也知道,作為修女的保鮮期限直至大主教過世之時,一來是除了大主教之外,聲望最高的祭司是愛沃祭司,若她擔任下一任大主教,她不會也不願意再擔任大主教的近身修女,在修者間的地位就會跌墜;而又無升遷成祭司的可能,就只能一輩子當個不上不下的修女。只是,到伊果家工作也是大主教的請求,希蕾心中還是認為自己是大教堂的人,大主教的人,但是她不敢也不願碰觸的是,她已經不是了。「伊果是我多年的老友,希望你可以幫忙多多照顧他的最後一程。」大主教只是輕描淡寫地這樣說了,並沒有要誰的體諒。
希蕾只能點頭,連答應或拒絕的權力都沒有。不能說也說不出口的是大主教自己也是風燭殘年,來年所剩不多。
在大主教請求的當下—是的,她是請求—她不能諒解。在隔日一早希蕾沐浴裝扮時,她突然很想失手畫錯粧讓自己在伊果面前失態,但她畢竟為大主教的近身修女,代表著自己並不屬於的大教堂,敲門聲起,大主教拿了一瓶精油進來,放在桌上,看著她。大主教手抖得嚴重,希蕾不知道大主教只是老了還是自己要離去讓她情緒激動,大主教手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讓希蕾有些擔心。
「我昨天想了一晚,覺得這樣對妳才是好的。」大主教好像是在反覆確認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諷刺的是,希蕾再有不甘,她也是這樣覺得。實則,她在教會的發展已經走到了盡頭。大主教如果能給她早就給了,讓她去伊果那邊工作,與其說是過程,不如說是結果:這並不是讓她在教會長久呆下去的逗點,而是句點。希蕾是相當有能力的魔法師,對她來說到伊果那邊工作也只是過程,或是在她的想像中,多學習各式魔法的機會。在未來,她應該在魔法界深耕,或是研究或是開發新的魔法,至伊果處工作是契機。
大主教點了點頭:「妳收拾好自己出去吧。」大主教看似預言又止,卻也還是轉頭走了。希蕾走過長廊時,穿著私下的便服,是一襲綠色洋裝,綁著馬尾,手提包包,聽著四處並不清楚卻又深刻的竊竊私語。
對於希蕾依舊睡在菲拉的床上,伊果沒有聞問,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看書,時不時的叫希蕾協助他認字及解釋概念給他聽。希蕾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協助他,縱使伊果不懂的地方很多,但倒是一點就通。她看著眼前的老人覺得疏離感很重,大教堂中的人再怎麼明爭暗鬥都透著優雅,但伊果不是,他的語言透著辛辣與暗諷,但這些都還好,是他竟對魔法如此陌生,她想向伊果學習魔法的初心讓她難以找到再呆下去的理由。唯一繫住的,大概是大主教請她照顧故人的心願,反正來年不多了,就這樣吧。
家裡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固定的採買、刷洗、煮食,很多對於希蕾來說交給旁人的重活一肩扛起,倒也甚無大礙。偶爾偷懶伊果也甚無可說,似乎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似乎有些喃喃說他太常看到希蕾走來走去,聲音也太多太雜了。希蕾有一付好歌喉,還是固定唱聖歌禱告,在這方面,她並沒有打算退讓,伊果也沒有直面的向她說些什麼。
要打開隔壁的門,對希蕾而言並不困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雖然不是盜賊出身不諳開鎖技巧,但只要冰魔法灌進鎖孔,堅挺的冰型鑰匙自然成型。希蕾煩惱的只是,她的道德感,她還沒想好如果有人回來應該說些什麼。
希蕾時常透過窗戶看裡面的家具擺設,除佈滿深厚的灰塵與蚊蟲,還算整齊畫一。沒有太多線索讓希蕾想像屋主的個性,也是她很少那仔細地看別人單獨居住的房子,這跟大主教的房間感覺並不一樣。大主教的房間是大,但統以夜眠更衣為主,房間碩大而空蕩,有種素靜之美。隔壁的房子中家具也不多,亦可稱作素雅,但更多的可能是還沒有完全安頓好,就必須搬離了。但奇怪的是,除了一些耽於搬遷的大型家具之外,仍有一些裝飾小物散滿各處。她想像著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但那太難了,除了大教堂,她接觸的世界都是被教義呵護住的作品,她再天真也知道那不是真相。
她希望有個地方可以安放她,她自己的地方。這或許也是,促使她離開大教堂的悸動之一,只是這太難了,比她想像的更難。
「哈囉。」伊果站在家門口看著從窗戶窺視臨房的希蕾,她紅了紅臉,轉過身。伊果說:「我想要去城市,魔法書舖,你什麼時候要去採買?」伊果很熟悉希蕾的眼神,那個他幾乎已經遺忘的眼神。在希蕾的年紀,伊果已經隨著法諾一家一起征伐魔王了。但在更早,大概是伊果十三、四歲時,初次成為盧烏的書僮,也曾如此不安,只是希蕾更盛。就伊果來說,幸運的是盧烏把他當成好友看待,若是學文,伊果既是書僮,隨侍在側的同時也略學一二,也能夠與盧烏一起溫習討論功課;而就希蕾,約略就是年紀大,至少經過了一些在大教堂中,赤裸裸的社會經驗訓練。對於希蕾服務自己實為屈就一事,伊果不是一無所知,其中也必然包含許多委屈──如果他可以選擇,依希蕾的資歷及能力,他會拒絕她,畢竟他對生活已經甚無所求,能過即可;但他沒辦法選擇,大主教言出,對希蕾是種束縛,對伊果也是,那是命令。並不僅僅是因為大主教是法諾家族的人,他的主子,也不僅僅是大主教是他一起征伐魔王的夥伴,更多的是,他愛過她。雖然幾十年沒見感情早已淡去,而年韶亦逝,但大主教是絕對特別的人,那份感情再怎麼冷卻都有相當的溫度。
所以他接受希蕾。
啊扯遠了。總之,伊果知道,希蕾在作自己的功課,他幫不了她,即使他是前輩,他們面對的是不同的課題。更何況希蕾面對的是自己,他自認作為僱主,是沒有要刻意改變些什麼的。
希蕾點點頭,進屋拿出魔毯,伊果在希蕾後方閒逸的坐著,不若首次乘坐時不適。而後,希蕾放伊果在魔法書舖下魔毯,去市場買菜。伊果慢慢踱入店家,前次的店員小哥還在,他抬起頭來露出專業的微笑:「歡迎光臨,上次買回去的魔法都學會了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學會。」伊果假意的搖搖頭,他根本沒碰那些卷軸。
店員眉頭緊蹙,「那是我失職了,沒有挑選您適合的魔法。是有哪些困難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看你推薦的《魔法原理初探》深有所得,希望可以再推薦進階的魔法理論書。」
「對魔法理論有興趣?學魔法未必需要看這些理論書的。」
「我知道,看理論書也未必要學魔法,」伊果笑了,「更何況我應該可以創造自己想要的魔法。」
店員手撫著下巴的鬍子:「這並不簡單......畢竟現行的魔法除了被創造出來,也反覆經過多人的實驗跟優化,應該是相當精簡而相對易懂的版本了。」他翻著手中的目錄,「魔法理論書還有這幾本,看完也能試試創造一些基本實用的魔法了。」
「好,我全要了,但再進階的魔法?」
「那可能就要去魔法學校了。」
「你會自己創造魔法嗎?」
「我學藝不精,混是混到畢業了,但還不夠優秀進到魔法研究所或是其他研究、應用的單位,才會在這邊賣書呀。」店員小哥也算是回答問題了。
「去魔法學校要考試嗎?有年齡限制嗎?」
「還算簡單的入學考,若《魔法原理初探》您能滾瓜爛熟,基本上差不多就可以通過入學考了,至於年齡限制......先生,您真的要去念書呀?」店員想了一下,「同學各行各業各種年紀的都有,但像您的年紀還那麼好學的,倒是未見。您想要考嗎?」
「沒有,我已經有很優秀的僕役了。」
「還是給您一張招生宣傳單,參考一下。」伊果接下來,希蕾還沒拿,書放在櫃台,在店裡閒逛。不一會兒,掛在門上的鈴噹響起,希蕾推門進來:「伊果大人,我回來了,您結束了嗎?」店員遽然抬頭:「您叫伊果?您是伊語大人的......」
「伊語大人?我沒有榮幸認識他。」伊果淡淡的說,往外走去。
「您的書?」店員拿起桌面的一袋書,看看伊果,看看希蕾,看誰要接過去。希蕾見狀,急忙揚起魔法,將書托至魔毯上放,再打開門讓伊果緩緩移動出門坐下。
希蕾瞄了一眼伊果手中的傳單,啟動魔毯,裝作不經意的說:「您想要報名魔法學校?」
伊果低頭,揚了揚手:「妳怎麼知道這是魔法學校的招生傳單?」
希蕾沒有回答。
伊果說:「你會自創魔法嗎?」
「沒有特別想過,以其他魔法為基礎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倒是有。」
「你想去念書嗎?」
「有想過,但只是想過而已。我也才離開大教堂沒幾天,還沒有想的那麼遠。」
伊果碰了個軟釘子,不再言語。小時候跟盧烏一起讀書談天的日子,不可能在他與希蕾,或其他同學身上複製。但是他的確在希蕾身上看到很多自己以前的影子,也有依稀像琳娜的笑容與眼角。太久沒有碰到生人了,一切都讓他想起過去。實際上,他也只有這段過去可以憶起,太久的時光中,他過著日復一日的日子,什麼也不想,只是活著。
「您與伊語大人關係不太好嗎?」希蕾看他沒有回話,問道。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因為您剛剛否認是伊語大人的弟弟。」
「他實在是太有名了,我承認是他弟弟的話就太高調了。更何況剛剛的店員也是魔法學校的學生,伊語說不定還是他的校長。」伊果看了一下書封,「這些書還有幾本是伊語編的,他從來不在家裡寫書。」
伊果與伊語即使是兄弟,但也算是君子之交,平時各過各的,甚無交集。談不上交惡,但也談不上親密。偶爾幾句交談都是家事,伊果也不真的知道伊語在忙什麼。雖然伊語滿常帶一些外面的最新發展回來展現給大家看,但對於基本上已經與外界斷了連繫的伊語而言,這些都算是過眼雲煙,他也不真的用得上什麼。相較於伊語的忙錄,伊果顯然過於清閒,或可稱作頹廢吧,但大魔法師的頭銜在那,外出工作反而多招猜疑;家人多也清楚伊果不諳魔法,且因為有菲拉在,伊果就成為家中唯一沒有正式學過魔法的人。
反正伊果也不缺錢。就算缺,依伊語的經濟狀況與大方程度,伊果也是衣食無虞。
倒是,「你有結婚的對象嗎?」伊語問希蕾。她已經到了嫁娶的年紀,且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有些晚了。
「大主教有試著幫我找對象,但我一心想要侍奉大主教,直接拒絕了。」伊果聽來覺得語氣不無遺憾,但遺憾的點未必是拒絕對象,而是現在已經離開大主教了。但他也知道,自己住的太過偏遠,不利於希蕾找對象。
「那現在呢?」這個問題有些白問,伊果實則也幫不上忙。
「我現在已經不是修女了。」她這樣說是因為對方是修士,只能與修女結婚,「伊果大人問這個是想要?」希蕾的語氣有點冷然。
「瞭解妳。」
「我就當成是肯定我的工作表現了。倒是伊果大人沒有想要找個對象嗎?」
「我努力過,但在之後,我就沒有找過對象了。」
「好癡情啊。」希蕾看似嘆了一口氣。
伊果想了一下:「也不是,那時我年紀太大了,又頂著個名不符實的名頭,又住的偏遠......」這些都不算是理由,還是有許多人上門說親,貴族是不能的,但也不乏有錢商人。伊果自知其中多少包括著利益交換,但他已決定隱閉自居,故也不覺得誰是真的適合的對象。倒是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伊語不結婚,父母也從不催他們兩個,即使住在一起多年,伊果與父母間也是寡言,他並不真的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希蕾多少聽出來的是,伊果的大魔法師名頭多少絆著他一些什麼,「既然你不會魔法,國王為什麼封你為大魔法師?」
伊果沒有回答。希蕾又說:「這樣看起來,盧烏大人一家也不可能是畏罪自殺?」
伊果只說了這些事沒有人會知道答案是什麼了。他們一路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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