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秀拿起黑爛的香蕉,搓揉即裂的表皮露出褐透的果肉。信秀皺了皺眉,快步走向陽台的垃圾筒,丟入。
突如其來的熱讓他的生活失了準頭:壯盛氣息僅兩三天吃一次未至於顯老的香蕉串、欲暖還涼的被,還有,薄長的袖。臺灣的冬與夏皆長,衣服易膩,只是短暫的春秋前後朦朧的讓他每見薄衣都像嶄新般。褪去衣褲,站上體重機,肉身最直接的赤裸未必來自於腹部的觸感,而是盡量客觀化的數字與未必準確的體脂率。又瘦了一點點了,最近作了什麼呢?穿上衣服的信秀心裡想著。
信秀半抱著獨身至終的可能生活。運動、適當的飲食,平持的收入,原打算給另一半的衣櫃堆滿了書。
很多沒在看了。要丟也是可以的。
桌面算不上乾淨,前幾個星期辦妥的存摺還在,不起眼是兩個月前去日本買的糖果。靜靜的,偶爾出現流行歌手的歌聲,更常的是輕脆的鍵盤敲打聲,雨落般的。噢,還有早時的鬧鐘聲。信秀是沉默的人,在公司很難與同事交談,也很少自言自語。當初就是不想說話才選擇成為程式設計師,讀著可能會因為錯落而無法運作的程式語言──這時候還可以找問題出在哪些地方,沒有挽回不了的錯誤。
跑步、重訓。房間有窗,在鬧鐘還沒響之前就被陽光照醒。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買窗簾,還是他的生活應該要更多陽光。
並不是沒有喜歡的對象,但緣份像星光一樣稀微。
小學四年級的上午,朝會的烈陽沉悶,突見訓導主任匆匆叫住他與導師,以惋惜沉重但顯然不夠真誠的語氣說他母親出了意外,現正於加護病房。幾天後,信秀在父親啜泣的背景聲中知道母親不會回家了,從此臥病在床,一兩年後過世了。他跟妹妹信寧都沒有哭,只覺得如釋重負。
父親未曾說起母親當初怎麼了。幾年後,兩人都上了大學,不經意問起,父親才說是母親在菜市場與人起爭執,手一拉絆住了棚架倒塌。像是場鬧劇般的橫竿重撞母親的頭。從那時信秀就知道自己的易躁是遺傳自母親,而沉默遺傳自父親,他們很少交談。當完兵離家後更是。父親的近況都是妹妹說的,她還住在家裡,準時下班買便當回家與父親在餐桌上閒聊。父親只有在觸動在某些點時才會蕩氣迴腸般高語。妹妹像母親,小事都能加油添醋的歷歷在目。她一直放不下父親,即使有個長跑多年的男友,也差不多該論及婚嫁了,但信秀未及過問。
沒有下一代也好。他一直不能諒解母親在他童年時表現的不耐。但回想起來,母親不能自理時他亦顯得不耐,好像童年就毀在母親受傷下午。這讓他深覺愧疚。宿命地想著如果自己有孩子或許也是如此吧。
一年前妹妹說,父親跟另一位阿姨走得很近;觀察一陣子下來,他們似是想要照顧彼此一輩子而進入婚姻。
說是阿姨也沒有那麼老,大概四十出頭;有時夜半,妹妹看到父親在網頁上找尋嬰兒用品的資訊,自言自語讚嘆產品的日新月異。
一個月前,信秀的手機響了,有人加他,點進去,是父親,並沒有使用太頭照,白色人影如同空洞的符號。居然也用了智慧型手機了啊之前一直抗拒的。父親只敲過那一次,父親顫抖雙手的影像揮之不去,還好輸入法除了注音以外還有語音與手寫,在他愣住那一刻父親僅是問他交到女友沒?平實說不上是否問候的句子隱帶炫耀。這頭的信秀樂了,想逗一逗父親,但父親隨後已讀便不回了。
信秀隱然想要回去看看父親,不若以往連過年都意興闌珊。三天前上網訂了車票,問了妹妹是否找父親的新伴侶一起吃飯。
穿上數月沒洗的牛仔褲,透氣淨爽的黑色長袖,昨晚睡的沒有很好,不過火車上仍可淺眠。陽光很好。
臺北有許多異鄉遊子,但生於臺北到中南部工作的反而少見。信秀即為一例,當初大學學長在台中的分公司有缺就商請他到台中工作。除了過年以外信秀回台北多半沒讓家人知道,通常住在學長在台北的租屋處,聊聊公事,聊聊往事,頂多另外找妹妹出來喝喝下午茶,見見未來的妹婿。妹妹男友也不是台北人,一直有回家鄉的打算但當地沒有適當的工作,談到婚後的居住地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但看到女友如此,也多少有留在臺北共同照顧岳父的想法,或許住進岳父家也很好,信秀的房間很大,可以作為他們兩人的新房。信秀對於交換房間沒有特別的感覺,有人因此可以照顧父親也好。
陽光真的很好,牛仔褲被曬出一陣霉味。到了臺北轉捷運,到了餐廳還早了一些。信秀點起根菸,猛然記起父親並不喜歡他吸菸,反正時間尚多多吸兩口再捻熄。妹妹說阿姨的女兒也會來,大概是國中生吧,很乖巧伶俐。「阿姨跟她丈夫怎麼了?」信秀問道。
「聽說男方外遇,女孩還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信寧不甚確定的說,也是從父親口中聽來的。
或許在車站應該買一下太陽餅作為伴手禮的。不過太陽餅曾經是個災難:信秀大學時帶著太陽餅去環島,不免經過一些環境不是那麼好的旅社,一覺起來包包附近全是螞蟻,翻開一看是衝著太陽餅而來的。從那次之後他就沒有吃過太陽餅了,連同事請的都轉送給其他人。不過話雖如此,伴手禮是誠意問題,與喜不喜歡實不實用常是兩碼子事。
尚未來得及捻熄菸口,父親與妹妹聯袂而來,後方有一女子與女孩,應是母女二人。父親僅是皺了點眉沒說什麼,信秀則不好意思笑了:「爸,信寧。」父親點點頭,向信秀介紹女子及女孩。訂了五人位,方桌,對側各有兩只椅子,獨立椅子在旁。信秀坐上獨立的椅子,妹妹們一起坐,父親與阿姨同坐。
信寧看起來與對方關係熟稔。
女孩大氣,專注的點選喜歡的菜色,信秀在一旁托著下巴,心想真好哇還是個孩子,對於青春有股顯然的理直氣壯。
女子面容恰如其份,年輕時應該也頗受歡迎,不知父親怎麼認識的。菜上的快,席間笑語多半來自於妹妹與母女二人,男人就像是裝飾品般坐穿其間。信秀沒有插話的餘地,放空了會兒,看父親幫女子與女孩剝蝦殼。忽地插了一句:「爸,你從來都沒有幫我們剝過蝦殼。」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大了還要我幫你剝嗎?」眾人發笑。
飯畢,信秀爭付了帳,陪同父親及妹妹回家。他不知道父親對阿姨說了自己些什麼,但自阿姨的口中,自己兒時的事跡一一如數家珍。在計程車上,妹妹問起信秀對阿姨的印象如何,信秀只回答了他覺得很好,女孩也很好。想多說些什麼,想了幾輪而罷,父親的溫柔似是前所未見。光是這點就值了。
車轉了個彎,紅燈停下,信秀終於開口:「我想回家跟大家一起住。」
父親在前座沉默了幾秒,說:「我們打算把你的房間給阿寧住......」
信秀轉頭,他不知道妹妹要結婚了:「你跟阿明決定好要結婚了?」
父親續說:「不是她,是我。阿寧的房間給妹妹。」
轉進家門口的巷子,停妥,話頭斷了。信秀支持父親結婚的決定,有個伴很好,有個新妹妹也很好。他長期不在家對於家裡的空間自是無所謂,只是怎麼都沒有事先說一聲讓他感覺到不受尊重。但真的要說,還好,對這個家突如其來的眷戀,是終於有完整的,家的想像。沒有母親的家,信秀開始下廚及種種家事,他並不討厭這些,反而在日復一日的制式動作中,找到了喘息的細縫。而今,只要工作遭遇了瓶頸,信秀便會搬張小凳子,細心的刷洗與室友共同建造的尿垢。
刷洗完浴室之後,開著蓮蓬頭裸身坐在水柱之間。
進了家門,信秀說,「什麼時候要整理房間?」
父親略為沉吟:「抱歉,之前沒有跟你商量,不過這事不急,至少也要再幾個月。」
「我再找時間回來整理吧。」
「啊......」
「沒關係,反正我多數時間都在台中。」
「但你剛剛說想要搬回來住,怎麼了嗎?工作順利嗎?」
「還不錯,」信秀笑了,父親很少關心他的狀況,「沒事,只是想要回來看看你跟阿姨。」
父親沒有多問,倒是妹妹說想要與父親一起辦婚禮,但還沒有跟男友說。哥哥覺得如何呢?
信秀沒有什麼意見,只要阿明好就好了。
本來想呆一晚的,卻只是打開房門望了一眼。父親定期請人打掃,房間一塵不染。前女友送的熊讚端坐在床中央,旁邊是摺好的被褥。信秀已不記得離開前將熊讚隨手塞在哪個角落,可以肯定的是他從來不摺被子。還有,他的房間很亂。還有,他桌上必定零錢四落。這房間雖然名義上還是他的,但其他無論什麼意義都不是他的了,大部份的衣服都隨著搬去台中,書也是。
剛去台中時還在一起,但大概是遠了,抓不住了,視野也不一樣了,她走了。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想像吧,以往約會時,兩人走著默默的,信秀覺得很好,她應該也是,畢竟能不講話又能感覺自在很難。但遠了就難了,總不能在電話的兩端沉默吧。她寄給他熊讚,在台北的家。她從來沒有去過台中找他。他們兩人共存的記憶在台北。
整理可以很快。而以他的收入可以在臺中租更大的房子。
關上房門回台中前先與父親打聲招呼,只見父親在客廳蹺著二郎腿笑著講電話。信秀環顧四周,以往從未認真看過牆上的細痕,但也或許是近幾年才有的。
「阿秀,要走了嗎?」父親掛了電話,手指信秀的包包。
「對呀,我還有一些事要回台中。」
「晚飯留下來吧,剛剛阿姨打電話來,說晚上想要介紹女孩給你。」
噢不用了,信秀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我不急著找另外一半,想好好的衝刺事業。
「你是怎麼認識阿姨的?」妹妹說過,他想要聽父親再說一次。
「我們是一起上日文課的朋友啦。」
怎麼與妹妹的版本不一樣,不過無所謂,信秀倒不知道父親喜歡日本。「你是真的想要再結婚嗎?」
父親看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噢不,我是說,找到適合的人太難了,我很為你開心。」
「那你呢?」
「我?沒有人喜歡呀。」自嘲的笑了。已經成為了某種反射動作。
信秀不待父親的回應,關上了門,回到了台中家裡,碰見了室友的女友:「近期我可能會搬出去住噢。」
「怎麼了嗎?」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不知道是怎麼了。
「只是想要換大一點的房子而已。」信秀與室友及其女友相處愉快,還真有點捨不得。
但換房子也只是個念頭,未必會付諸實行。老家的房間還沒有要清,而租屋處實則尚有足夠的空間。這麼大的房間很難找,也不是太好租出去。搬家就像是對於自己的允諾,熊讚呢?他也不知道到時應該怎麼處理。一開始收到它時還有些生氣,隨意的將它放在房間的角落。它也滿可愛的。丟掉有些可惜。
它就在過年幾日的眼角餘光中存活下來了。
每次回家它都會在不同的位置,或是床中間,或是枕頭旁邊,或是書桌上,好像有生命般的四處遊走。
這段期間信秀並非沒有喜歡的對象,但內向與不擅言詞使他不太容易進入下一段感情。也常常想起前女友,他想念著他們在一起時她對他的眷戀,以及無可言盡的默契。
以後租一層的吧,信秀坐回電腦桌前打開小時候與媽媽一起看的電視節目,好幾年前它們都被上傳到網路上了。
想要買台電視。破舊的沙發,樸素的抱枕。
或許要有浴缸,老家有。
有人敲門,是室友。他問信秀預計什麼時候搬家,最後問了怎麼了嗎?很家常式的,沒有多餘的關心。
也或許搬家後就會不一樣了吧。他要租一層的,可以大方的穿著內褲跑來跑去,可以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可以期待有人能夠打室內電話進來。以前的手機還沒有那麼盛行時,他時常守候在電話旁邊,甚至有時候會與朋友約好特定時間講電話。
信秀一臉歉意的看著室友:「父親要再婚了,我在家裡的東西要全部搬出來,這裡的空間不夠大,所以......」
所以呀。這話說的一點都不理直氣狀。
關上門,父親傳了封訊息來,希望他能夠常回家。是否要去相親就隨意吧,只要人回來就好了。
信秀也不排斥相親,只是害怕自己的寡言給人帶來不好的印象。
打電話給長官探聽是否有調回台北的機會,或是高雄。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會希望換個環境試試看。幾天後,他收到回覆,現在台北及高雄無缺,希望他仍可留下來為團隊打拼,還是有什麼困難他盡量幫忙跟公司反應。
沒有,沒事,我很好。
新房子找了一兩個月,離公司近的物件不是太好找,房租皆比他想像的高出太多了。終於找到適合的地方,也花了一些時間陸續搬過去。花了一些時間習慣浴室的擺設及床的軟硬度,然後覺得一切沒什麼不同。父親三不五時會丟幾張長輩圖或笑話給他,信秀應景的說句早安或回傳以往的長輩圖更多的是幾個哈,也只能虛應故事。
父親再過半年就要與阿姨結婚了,剛搬好新家便回台北慢慢整理房間,與父親之間的話仍然不多。
熊讚被裝進包包中一起帶回台中,跟他一起在沙發上端坐。妹妹的婚期可以再晚一點,再看看父親與阿姨相處的狀況再決定是否要隨夫返鄉。這些日子又瘦了一點,跑步跑得更勤了。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或可以是什麼。
反正未來總要來的,在適合的時候,可以作出一些下個決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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