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放冰茶在包包裡,凝結的水珠附著。
包包裡還有破課本,跟小說。我不在意那本小說,噢不我在意,它的邊邊已經有了水紋。我將書遞給了小苜,她一臉疑惑,「幹嘛?」
我抽了口菸,往她臉上徐徐吐去,她的臉更迷矇了,腳步停了下來。
路燈聚照遺散積的水窪,菸蒂丟入,「你家到了。」
她往脖間吻來,輕點轉身,我一把拉住她,舌頭不知道該不該往她的齒間穿越般的吻。還未猶豫完便放開她,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進入大門,反身關上。如果我勇敢點,如果沒有白白,便會知道小苜的房間擺設吧。
月後打電話給她,語音信箱。我沒有勇氣打第二次。
這一個月間,除了上班及約會,我花了很多的時間在溜冰場。白白想溜冰,我推托著一直沒有陪她去,暗地裡勤加練習,希望不至於太過於丟臉。跌跌撞撞的幾場教練課後,總有半小時的空擋窩在觀眾席看著其他孩子,有些比我晚學卻比我更快上手──就如同撞球,從大一開始就與同學不斷在地下室鬼混,小苜是我大三才加入的初學女孩,不出半年,她已經壓過不斷失分的我。後來認識白白也是在撞球場,三個月前加完班突然很想去打撞球,一個人慢慢推竿;她是隔壁桌的女孩,全場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微張的領口,是專注的眼神及雪粉的無袖背心。我上面搭訕,她靦腆的笑笑。分享,或自以為的教學吧,一些觀念及打球的方式之後,她說我們來打一場吧,輸了付今晚的檯錢。我說這不公平我來時就看到妳了。她說你不要讓我太多就好了。
我沒有讓。但她贏了。那晚我沒有抽菸,但空氣中都是菸味。還是光太散?回想不起她那時的表情。
付了檯錢,要了連絡方式。還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倒是她先打來,去唱歌?
跟誰?
來就是了。
妳不問我唱歌唱得怎麼樣?
不在意,但如果真的太難聽你還是別開口好了。
話真實,我懂。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唱歌。另一個女孩是她失戀的好友,據她事後說是要介紹我們在一起的。他們一起或分別唱了很多歌。
整個晚上,我的眼神都略帶無辜,白白說被我的眼神所吸引。
畢竟我看了一整晚的兩個瘋女人,付錢。說是分母,在算人頭的包廂內,都顯多餘。
她應該有些醉了,那女孩叫我好好載白白回家,她一個人騎車沒事的別擔心她。我沒有擔心她,真的沒有。
兩年後,我與白白結婚,再過兩年,我們生了個好可愛的女兒皓皓,小人嘛,很美好,只要別在半夜深眠的時間嚎哭。
我很愛白白及小人,只是偶爾會想起小苜,與那本小說。
它再版了,舊版自然消失在市場中。書比人難堪,每一刷都有許多複製品,但只有一本是「我的」,而且舊版的翻譯排版書封都比新版好。突然發現換版本時有些後悔沒有再買一本,二手書店的友人阿茂說它市場反應不是很好,二手書店也難看到。只可惜出版社倒了,不然可以幫我打電話問問看庫存。
如果真的那麼在意當初根本不應該借人。
昨天,阿茂打電話問有批保存良好的童書收否?把拔牽著皓皓的手,轉了捷運,買了長長的冰淇淋,趁融化前一起鯨吞蠶食般的將它吃掉。七八歲的年紀還是對周遭充滿好奇但已經沒有那麼好動也不會無預期的尖叫,她喜歡貓貓,走在巷弄間癡迷的尋找屋簷上的蹤影。阿茂的店在地下室,冷氣很強,佈置簡陋,唯一的缺點大概是他大剌剌的將貓沙盆放在書間的一角,那一區我盡量避開,我對阿肥的便便甚無興趣。皓皓已經不會隨意的把東西往嘴裡塞了,她一到阿茂的店裡便找尋阿肥,阿肥也親人,我通常先讓他們玩個半小時。
她嘴邊還有冰淇淋,我抽了張衛生紙,逕自走向內室,沾水,擦去皓皓的犯罪痕跡。說好不跟媽媽說的哦!
回到櫃台,阿茂一反以往的面無表情。
「怎麼啦?」我不解的問。
他繼而大笑:「哈哈哈,憋好久,今天我要在你面前裝酷。」隨即打開抽屜,「你之前問的書,只可惜上緣有一些水漬。」
這個人怪怪的。我不自然地乾笑兩聲,接過書。水漬不深,依稀像是我借給小苜的那本。
「誰拿來賣的?」
「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這本書好像是我借給人家的,上面有水漬,我那本也有。」
「是一個老男人,帶了一小袋書來,也挑了幾本回家。」
「你有留資料嗎?」
「散客很少會留資料。頂多是他下次來時我幫你招呼一聲。要嗎?」
「好,我想知道我朋友怎麼了,我們失聯了。」
「老頭?」
「當然不是。」
「嗯,是女孩。」
「對呀。」
他看似理解般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皓皓一眼,「白白好嗎?今天怎麼沒來?」
「這本多少?」我突然聽進他說的話:「白白哦,跟朋友去廚藝教室上課。她說今天要作巧克力蛋糕,皓皓喜歡。」
「兩千。」他的絕版書一向貴,除了貴還是貴。
「這個數字你說的出口?」
他笑笑,於是我掏錢了。我沒有剩多少錢買皓皓的書了。
我賒了帳讓皓皓挑了幾本書,不確定下次還要不要踏進來。我花了兩千買回了我的書。貌似我的書。
「我買回了我的書。」白白一回家,手忙腳亂的不及放下巧克力蛋糕,我急著說。
「什麼你的書?」白白知道我下午與皓皓去阿茂的店,她一臉疑惑。我們很少在阿茂的店裡賣書,通常都是丟到網路書店。
「這本,」我揮了揮手上的書,「我以前將它借給朋友,她失聯了,我在阿茂那邊找到它。」
「那很好呀,多少錢?」她也知道阿茂的書常有低價,但只要抓住機會就像吸血惡魔一樣,咬得人見血。
「媽媽!」午睡剛醒的皓皓走出房門大叫,衝上去抱了巧克力蛋糕。
「我們先來吃媽媽作的蛋糕吧!」我如釋重負。
夜間,皓皓睡後我與白白便會在床上聊天,或看書。她果然問起了:「它寫的是什麼?」
「美國的大學生從小在雜貨店長大的故事。」
「好看嗎?」
「小鎮故事吧,當時很喜歡,現在似乎覺得平淡了些。主要是書封吧,這個版本很美。」我將書封拆下來攤開,是一幅畫。
「我知道,那你當初借給誰?」
「朋友啊,也是打撞球認識的。她失聯了,雖然其他朋友也沒怎麼在連絡就是了。」
「阿虎他們?」
「嗯,他們跟借書的朋友都認識。」
「女生?」
「嗯,對,妳真會抓重點。」
「她為什麼要賣你的書?」
「我也不知道,難不成我問她喂喂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要賣我借給妳的書嗎?而且我也找不到她啊。」
「好吧你去找她。」她聽起來有點賭氣:「但接下來一個月都你洗碗。」
「平常碗不是都一起洗?」也沒幾個碗好洗。
「不管,你要洗碗,還要幫我切水果。」
「我有說要找她嗎?」我皺了皺眉。
「不管,你要洗碗,還要幫我切水果,唔垃圾也給你倒好了。」
「你根本就是想要壓榨我嘛?」
「對呀,我不只要壓榨你的勞力,還要壓榨你的精力。」說畢翻身而上。
白白長期運動,身材纖瘦,尤其是背部線條顯明,我很喜歡以指尖游移於背表紋理間。我坐起靠近她吻了她的唇,擁抱側身躺下輕放,從腰而上的撫摸肌紋。
「今天先睡了吧,好累了。」
「好,明天吧。」
我關了燈,竄進被子中,她擁抱著我,隱約感覺比平常更緊一些。
星期天我起得晚了,白白已經作好早餐了。「我太晚起來了。」我還想睡,有點不好意思,弄早餐是我的事。
「媽想要看皓皓,晚點載女兒過去。我們去打撞球吧。」
「打撞球?」我們婚後就沒有去撞球間了,為了皓皓,菸也戒了。背脊一襲涼意流淌,我怎麼挖洞給自己跳呀。
皓皓從臥房蹦出討抱抱,說她今天很乖一個人把早餐吃光光了。我嘗了一口,不虧是白白,同樣的菜色味道硬是比我好。皓皓在電視前看巧虎,白白坐在對面,我大力稱讚到自己都覺得有些虛偽。默然無語,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不是我們的日常。她看來有些不自然。
終於,她開口了:「如果我下午輸了,就讓你去找她;但如果你輸了,就不准再提起這個人,書,就丟掉吧。」
「只是一本書?」
「我不想要看到有關其他女人的回憶。」
「這談不上吧?只是一本書。」
「只是一本書你就現在丟呀,現在。」她語氣堅決。
「這是我的書憑什麼讓你說丟就丟?」我也有些賭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嘛下午打一場就知道結果了。」
「怎麼了嗎?」我軟了一些,感到有一點不對勁。
「怕了?」
「好吧打就打吧,我們結婚後妳打過幾次?」
「沒有,你呢?」
「沒有。」
「連跟同事打都沒有?」
還真的沒有。
她盯著我看,突然噗哧一笑。「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時的那場溜冰嗎?」
「喂,別再糗我了哦!」我指著她大叫,似乎有些大聲了。
「還不都是你一直跌倒還壓到我!」她大笑,一臉「你這個白癡」的樣子。
練了差不多一個月後,我對自己有一些信心了,相約。白白沒有溜過冰刀,但小時候學過直排輪,旁邊練習幾分鐘就滿場跑,倒是我在後面追得氣喘噓噓,還有幾次她前後擺蕩好不容易抓住了平衡卻被我在後方撞上,我們幾番相擁就在跌撞中度過了。外頭大雨,我們都沒有帶傘,我冒著雨奔回車上並撐傘接她,她急急脫下外套擦拭我臉上的雨痕,心下印著她焦鬧的眼神。是那天我才下定決心要好好照顧這個女孩,想告訴小苜,她的臉書卻消失了。
我與小苜,大概也就只有大三那年一起打過球。大四我就沒有出現在球場了,為了研究所勤加念書,而後落榜,不想見朋友也不想被見,與打球的同學漸行漸遠。大四嘛,僅有一兩位在課堂遇見時寒暄一兩句,沒有深聊,隨即當兵。怎料軍中長官也喜歡,陪練般的玩了幾場,大家球技差不多。退伍很快找到工作,小苜敲我說打個球吧,我說好,一如往常的被慘電。不過我們開始深聊,直至最後一次吃飯,談起我正在看的小說,她什麼都沒說;我說我交了女友,她也什麼都沒說。吃完飯她說她失戀了,我還想不會是指我吧?現在想起來都好笑,當然不是,她交往兩年的前男友,分手了。差不多是我開始準備研究所時在一起的,難怪我沒聽說。略感失落,強硬塞了手邊的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借她。說來好像也沒什麼。
但我很喜歡那本書。
匆匆的洗過碗,陪皓皓看了兩集巧虎,出門吃飯,載小人去找外婆。我們以前去的撞球間已經關了,早就關了。車停在門口四望,這一帶也很久沒有來了。白白拿出手機,搜尋附近的撞球間。
這麼執著啊?
「你還記得我大學的男友嗎?」她突然開口了。
「嗯,怎麼了?」
「那我有跟你說他劈腿嗎?」
「這倒沒有。」
「這邊有撞球間,」她找到了,將地圖拿給我看,「不遠,現在地下室不能抽菸,總覺得有些可惜,沒有以前的感覺了。」
「妳不是討厭二手菸?」我戒了。
「對呀,但那就是一種感覺。」頓了一頓,「走吧。」
不難找,難找的是車位。冷氣強得我覺得有點侵骨,胸中有些躁熱。
「找不到車位要回去了嗎?」
「再兩圈,我來開吧。」她一下就找到車位了。
撞球間的燈光不甚明亮,我付了一檯的錢,彎身取出球排好,讓她先。場內只開了兩桌,另一桌是貌似十七八歲的女孩,她也打的零落,就像是白白當時的影子。我的球技也說不上好,這盤又怎麼都不能贏──即使發揮未知的潛力能贏嗎我也不知道。反正輸球是檯面上下皆然的事,我無謂似的打著。
近三點球檯的時間到了,還有三小時才要去找岳父母與皓皓吃晚餐,岳母的手藝很好,白白僅有七八成功夫。她說我們去旅館吧,剛剛路上很多間。
為什麼不在家裡就好?
我想要放鬆點。
家裡不夠放鬆?
家裡很亂,我會想起一些生活上的現實。
包括我?
我希望我們可以回到沒有負擔沒有責任的以往,這才算是放鬆。
我坐在副座,任她開車,她想到哪一間或是最後不想去了我都沒有意見。我比較想知道她怎麼了。白白轉進了第三間旅館,這是她的幸運數字。我們在地下街不知道要吃什麼時她就會選左邊或右邊過去第三間,真的不喜歡再跳三間。我們的生活就是三的倍數,連同家人,我們就是個三人之家。
「一個孩子不嫌少,兩個孩子恰恰好,」她熄火,隨口說了這句話。
「所以妳想生?」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是我怎麼好像沒有發表意見的餘地。
「嗯,對。」
「這樣就不是三個人了。」
「我們可以有三個孩子,煩死你。」
她上了樓,轉開房門,中間就是張大床,旁邊有張沙發,上面有一隻大熊玩偶。
她將旅館送的保險套收入包包,看來以後可以用。我搔著大熊的下巴,問,「到底怎麼了?我覺得不太對勁。」
「那個女孩,是小苜吧。」
「妳怎麼知道?」我有點訝異。
「她以前是我的好姐妹,我們高中同班,整天膩在一起。到大一時,她搶走了我的男友,他的劈腿對象就是她。」
她接著說:「他們大概一兩年就分手了,我前男友那時問我要不要復合,並找我去他打工的冰店。我在那邊看到了你跟小苜走在一起,他說是她一直來找他,他也不能拒絕客人,老板會生氣。你們吃完離開,去了撞球間,往後我就在那裡等你們。你來了,一個人,想玩玩你,作為對於小苜的報復;她不能我有什麼她都來搶。沒想到你對我那麼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個月都在練溜冰嗎?我們去借鞋時,光聽櫃台跟你打招呼就知道。」
「呃,在撞球場等我不怕小苜認出妳?」
「有一點,但我高中時胖胖的,認識你時瘦很多了。情傷,後來加上運動。我想她不見得認得出來。
她在我們在一起之後沒有多久,就去德國留學了。聽朋友說她現在過得很好,有個穩定的外國男友。至於要不要結婚,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她這一兩個星期回來臺灣,不知道作什麼。」
「你怎麼會覺得我會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
「我不會的。」我連她的臉孔都記不太起來了,還記得的是只有她欠我本書,還有那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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