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觀念在中國文化中顯然:天人合一。人應順應天勢而行,配以陰陽,是故有了尊卑、男女、長幼。此已離題,但有趣而可資作為比較的是,希臘羅馬所傳承下來的西方文化,則認為社會秩序跟自然是有所分開的,而人應該效法自然,故有自然法這種概念的產生。
這就是晴明在第一部中所不時強調,而博雅總弄不懂的「咒」。萬物皆為中性,隨著人們的定性,而發展出不同的價值。而力量或萬物,被人的語言框架而定型。就像書中所舉的石頭,它本質就是一個石頭,但隨著把它拿來攻擊人的用法,它就是一種武器,具有武器的價值。
這其中的關鍵角色便是人。
這樣說或許有點快了,畢竟人也是萬物之中的一環。但是我們以人的角度出發,而以人的手法去描繪整個故事,不免得讓整個故事都帶有人的色彩。那是一個萬物皆有靈的時空設定,如果人與動物有靈魂不奇怪,罐子石頭有靈魂又怎麼會奇怪?在這種思維底下,人跟萬物的互動為何,便為有趣且值得探討的議題。以善惡分,跟鬼相對的並不是神,而是人。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鬼,那是因為人們都有慾念,都是執妄。筆者不是很喜歡用這些詞,它本身就帶有負面的色彩。但是更弔詭的是,被眾人評斷為負面的「狀態」,容易誘發人心中的「鬼」,而讓人在一夕之間轉換。但是對比前所述的「中性」,它強調的毋寧是一種,痛苦所生的狀態。從這個觀點去看佛教的思想,便是問題:苦樂是否是併存的?看破紅塵一事是否單指喜怒不動於中?而回到《陰陽師》一書,苦樂是否相對?那快樂是否能變成神?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這樣的想像裡,善惡苦樂皆為一個端點的長線,一端繫的是苦、惡,而另一端無所適從。
晴明曾經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人是不可能變成佛的。
或許意欲變成神佛,本身便是虛妄的一部。那也是一種執著,是故晴明另外也加了一句,如果有可能,那都是咒的緣故吧。在筆者認為,晴明所指的,便是用咒,用這份執著,創造「類佛」的狀態吧。無論是利用丹術或修行,都是一種執著。但也是這份執著,也有意無意的讓萬物獲得了力量。沒錯,那只是一種力量。一隻長久聽佛經的烏龜,就因其有力量,就被晴明拿去當了式神。這乍看之下其實很詭異,因為式神說穿了,是一種供陰陽師使用的「道具」,而非一個令人稱羨的狀態。而浸淫在一般世俗中,所認為可能得道升天的「佛經」,最後下場是供人使喚的奴役,不免有些突兀。但在《陰陽師》的想像世界裡,它是中性的,只是一種力量罷了,無關尊卑善惡。
在〈陀羅尼仙〉一文中,敘述著一個求道則不可得的人,雖有了飛天的力量,但卻終究深植於淫穢之中。筆者又不是很喜歡這個詞了,因為它又帶有評斷色彩。但這也可能看出,一方面,解釋了為什麼人心只繫著鬼,而另一端無所適:這些負面的狀態是人揮之不去的一個部份;而在《陰陽師》的想像世界裡,是否真有「中性力量」的存在?如晴明所言,如果有人心裡沒有住著鬼,這個人就不會有喜怒哀樂,成為一個無趣之人。依此觀之,鬼,所代表的也可能是人的本性,而那是人一生所不可脫離的烙印。
又回溯到第一段所言,在《陰陽師》的思維之中,給予名稱是為力量定性的手段與來源。佛經本身所代表的可能是一種獲取手段的方式,而「佛經」這個名字就是其定性;而也如〈泰山府君〉所說的,只要你認定一種力量為「泰山府君」,它就是泰山府君;而如心中沒有這個名稱及概念,它就不存在。聽起來很玄對不對?筆者想換個方式去描述。如同大家所知,在傳統中國的法律思維中,是沒有所謂的「權利義務」的,所以如果以西方文化所定義下的權利義務觀之,在中國的文化之中是找不到相應的概念與狀態的;也如同西方並沒有「孝」的概念,這種詞便是屬於無可翻譯的字詞。其它誤植的例子還很多,如同道德,在希羅之初,它所稱的是使個人成功的方式,如勇氣、健全的身軀;在中國,它指的是和諧融入社會的方式。
從這裡看出了什麼呢?一個詞語的產生與差異,十足了影響了一個文化是否存有某些概念,而此是源自於文化的脈絡。這其實也有點離題了,雖然我不確定這種概念被放在固有的日本/佛道文化之中,是怎麼樣的呈現方式;但拿來作為一個西方主義式的文化反思架構,其意涵顯然:我們對於一個現象的認識,是基於詞語的創造。它背後也涉及了西方語言學/分析哲學的傳統,筆者無力處理此問題。
在《陰陽師》內,鬼有兩種不同的形態,一個是人內心的本性與慾望,一個是以食人為生存的形態方式之一,而有著人無法牴禦及想像之物。兩者偶有交集,而與人對立的,便是後者。其實我覺得兩者應有更細膩的分法,但既書中未提,便省略而過吧。晴明所無法盡敵者也是為後者。那是一個紛雜的年代,百鬼夜行,而男子也只會在夜間訪妻。而更深的意涵是,在表面大家相互禮揖,私底下卻鬥權爭亂。這些鬼只出現在陰暗處,也相對的呼應了權力的運行與爭討都是在黑暗中進行。晴明可以順應天理而為控制表面上的事項(如第二段所言,官府的設置跟運行也被融入於「天理」之中),但私底下的紛爭,卻是無能為力。
依此觀之,整部小說,其實是在暗指當時社會的架構。而極端的怨恨與慾望,會讓一個謙謙君子變成魔鬼而不可自拔。但是把故事整個延伸過來是否恰當,這可能有討論的空間。作者是以什麼樣的心態與構想而撰寫這一部作品?當然,有著「作者已死」的保護傘,讀者可以恣意解釋;只是它畢竟看似恣意的短篇,作者未必在這點上有所意識,只是剛好在那時代,這樣的故事,恰好有所連結。而作者的整體性其實亦尚有欠缺,在不同篇章所強調的思維容有差異。如以此觀之,前面兩千餘字,便盡成虛言,因那只不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結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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