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

卡夫卡的掙扎與《在流放地》

  如果要把卡夫卡的生命對應到《在流放地》,我們會看到卡夫卡的自我定位轉換於不同的角色:他並沒有一定的角色。雖然每個人的角色定位本來就會因為面對不同人與不同狀況,有不同的面貌。卡夫卡的自我轉換,或許代表不想將自己穩固定位在某個角色之上,以表示多面向的性格;也有可能表述自己與自己的抗爭狀態,終究將自己架上刑具的,也還是自己。整個流放地可能就是代表卡夫卡自我內心的荒蕪,處於世界的邊緣,更顯卡夫卡在其中的孤獨與獨特。
  這篇小說從外部觀點,以外地旅行者的角度,看待流放地未予廢除但已不受信賴的刑罰。刑罰是用機器,在人的身上刻上罪名,期間為了維持受刑人的生命,會餵食或給予毯片讓受刑人緊咬以忍受痛楚。但到最後字體成形後,當事人便會因為流血過多致死。在這過程之中,從頭到尾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犯什麼罪,等他知道時,就已經死了。執行官是前任司令官的信徒,恪守並信仰這套被現任司令官以為違反人權的刑罰。執行官希望旅行者好好的幫他說項,請現任司令官回復這套刑罰。但是通篇文章並未看到現任司令官對刑罰的真正態度,只有執刑官對現任司令官的描述,說他多想要藉由旅行者的評價以便廢除這套刑罰。
  但是當執刑官看到旅行者的猶豫並摻有不認同態度時,他知道應該放下最後的希望,便自己爬上行刑台,受這台機器最後一次的處決,以表對前任司令官的效忠,與自己的不合時宜。  
  《在流放地》顧名思義,講的是地區邊陲的故事。既為邊陲,刑罰比較極端以懾人,相當正常。以人權作為最新刑罰的要求,其中不免帶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但是正面看來,也有可能帶有為了要發展成一律平等的法律、或讓法律更加文明化。不管怎麼樣,對原來的體制而言,都是霸權形式的轉換。這種轉換帶有強制性,但對受刑人來講差別並不大,因為不管用新的形式還是舊的形式,他都註定是底下的犧牲者:畢竟,受刑人仍受到舊刑罰的宰制,這也意味新制度對舊刑罰的縱容。無論新的司令官是否只是為了要讓旅行者看到這種刑罰的不人道,還是要借刀殺人讓這個制度消失,受刑者都是代罪羔羊,被迫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受著刑罰。
  很詭異的是,會如此描述,是因為聲稱新刑罰(雖然根本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代表人權與文明,就推定它比舊刑罰更人道;並認為舊刑罰劣於新刑罰。殊不知,可能新刑罰劣於舊刑罰也說不定。換句話說,不論優劣是否取決於價值觀的判斷,新司令官的想法可能都是藉口,真正影響全局的是新司令官想要掌握權力的心,並非任何「表面上」的理由。
  依此,我認為,深深透進《在流放地》的是權力的展露。大多數有法律的地方必定都有權力,這兩者之間無法脫勾。但我專注的重點,是法律藉由表面上的正當理由,大肆更改形式,但實際上變更了什麼?或是「改良」或「更正當化」了什麼,背後暗諷權力轉移時無可避免的霸權性質。
  這如典範轉移一樣,該有的權力規制與制裁都還在,只是換個方式而已。其中都不免帶有舊有的色彩,無論在法律規範,還是在法律制度或法律意識,沒有任何法律體制可以完全拋棄舊有體制。更重要的是,即使有再正當的價值轉換,實際上都換湯不換藥,只是新體制的影響會越來越幕後,越來越居於隱而不顯現於世。只是因為時代轉換,原有規制的手法被取代,轉換成更有效率的手法罷了。其中都不脫權力的桎梏。
  對應到卡夫卡身上,代表無論面對何種權力來源,從父親、保母、老師、上司到情人,最原始的恐懼與束縛感如影隨形,卡夫卡都面臨相同處境:對父親的懼怕蔓延他全身,造成擺脫不去的陰影。就是因為一開始的自信崩潰,到後來只能用殘缺面對他認識的所有人,所有高位於他的人。雖然,其中的關係有可能對等或不明顯的落差,但是卡夫卡皆把自己壓到最低的位階。一方面抵禦權力的入侵,一方面渴求恩賜。但到最後,被處死的都是卡夫卡,無論面對誰,他都是受刑者,承擔自己也無法敘說的刑罰。或許到他知道的那天,他已經死了。死在自己無以名狀之中。
  很諷刺的,卡夫卡在死後多數的作品集被發表,包括私密的日記、隨筆與書信。人們給他安上各種不同的評價與想像,即使是最親密的好友也不例外。
  在故事中,施予死刑的同時,執行者還會給予安慰與生存的力量,但最終目的還是要拖延受刑人的死期,並且賦予更多的痛苦。這邊又是個拖延的意象,對應《在法的門前》,一個是被動一個是主動。但無論何者,當事人都無法得到最終的答案──法律是什麼?自己到底犯何罪?
  一再拖延,很有可能沒有答案;很有可能就只是要故意拖延,讓當事人承受更多的痛苦;很有可能是當事人無法問或不敢問;很有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在流放地》,因為執行官與受刑人的語言本不通,自始就不存在傳達答案的可能──即使受刑人斷氣之前看得到刻在身上的字也於事無補。無知不是過錯,只是悲哀。但是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畢竟生命的終點是死亡,不是再生。
  這種拖延對卡夫卡來說也是依賴。受制於權力,即使再不合理,它都有讓人依賴的地方,才能夠深深的附著在身上。卡夫卡即使可以獨立(雖然他沒有選擇獨立),也擺脫不了父親的照顧。除經濟壓力之外,我認為或多或少有他的心理因素。確切是什麼並不清楚,但父親畢竟就如《在法的門前》中的法律,對卡夫卡有強大的吸引力,才能讓卡夫卡不至於想要自立。
  《在流放地》只是把這一切具體化,卡夫卡在作品中自我綑綁;對卡夫卡而言,都有自我脫離的可能,但終究無法脫離這一切。
  這時,卡夫卡的角色,就悄悄地從受刑人,轉換成執刑者。受刑人的角色更像是自我,在他上面仍有更大的權力,執刑者也是受管控的人。他被夾在兩者之間,如牧師看待《在法的門前》的門警時,認為他才是受制的人一樣。
  只有自己能夠把自己困住。在這裡,卡夫卡又面臨雙重性格,自己掙扎於其中。面對自己的感性、理性不斷的拉扯。其實執刑者也是很可憐的角色,不斷緬懷過去。即使那對他是美好的回憶,但那些已不復存。對卡夫卡而言,過去雖然痛苦,但他畢竟也是在追隨過去。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我們看不見太多的未來。要不是如此,卡夫卡怎麼會一直自我反芻呢?
  在故事的最後,執刑官放了受刑人,把自己架上機器,讓機器進行最後完美的運轉。但機器僅在這次,最後一次失控了。它配合執刑者的狂亂心情,猛力的將針戳進執刑者的心臟。
  卡夫卡在自毀時,也必定處於這樣的狀態。要不是萬念俱灰,又怎能以極端的方式,切斷生命的連結?但是,這必定還是在過往的陰影之下形成的,直到斷氣的前一刻,執刑者都沒有擺脫過往與現在對他的束縛。他不能,或許也不需要,擺脫這一切。畢竟這就是他的精神糧食,他死亡就是因為這些東西被否定,自我被否定。人還是靠著與他人之間的互動形塑自己,執刑者如是,卡夫卡如是。當他人從自己身上剝落時,只要自己還有依賴,便不免作痛。
  為什麼執刑官要放過受刑人?他已經覺得這個刑罰不具任何意義,最後的意義還是要回歸自己。所以,他不願再執行這難堪的刑罰,想要自己維護整個機器的最後尊嚴。理性的卡夫卡慢慢的消融自己的形象,讓自己的瘋狂替代感性的卡夫卡。就這樣,荒謬的性質跑了出來。只是,理性本來就慢慢的被情感侵蝕,所以整體來看便趨歸於瘋狂的狀態。在我看來,這樣的轉變或許也是宿命的一環,在流放地,或許權力歸屬的轉換本屬常態,或許也在前一任司令官死亡時有改變的可能,只要有所信仰,信仰總有一天會反撲。對卡夫卡而言,對父親的敬畏就代表自我;要不是有父親,當下的自我不可能成立。如果父親的形象在他生命中消逝,最少也會把自己身上的一層皮扒掉。
  卡夫卡在整個故事中,又是旅行者的角色。旅行者的設定應是見多識廣,並對事件有自我詮釋或評價的能力。旅行者的角色在《在流放地》當中,厭惡整個過程,對執刑官的解說感到厭煩,並解釋自己頂多只是旅行者,以考察的名義來到流放地,並不具有太多的權力。
  這也像是卡夫卡的自我解剖,即使書寫他們,即使拉開角度看自己的掙扎過程,依然沒有辦法真正解決些什麼,只能靜靜或痛苦的看著事情發生。旅行者拉不開受刑者與執刑官,也就像卡夫卡沒有辦法從旁把掙扎迷惘的自己從泥淖中拉出來一樣;儘管整個過程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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