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 星期二

伊果(五)

   敲門聲起,伊果從床上起身去開門,是卡比亞,他手上拎著一盒餐盒。

  「愛沃祭司叫我來送飯給你。」

  「進來吧。」

  卡比亞把飯菜放在桌上,有點尷尬不知道要看哪裡:「愛沃祭司命令我等你吃完飯再把餐具收回去。」

  伊果緩緩坐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你坐下吧,我們聊聊。」

  「你想聊什麼?」卡比亞雙手略抬椅子至定位,調正,坐下,身體微前傾,腰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你放鬆一些吧,我只是個平民。」語氣中聽不出嘲諷之意。

  「我的坐姿本來就是這樣。」略帶有些不自在,卡比亞看著眼前的老人舀了一口菜湯,慢調斯理地。

  「你覺得希蕾會有危險嗎?」

  卡比亞一愣:「怎麼突然這樣問?」

  「你跟希蕾的事,若讓其它人知道,會怎麼樣?現在,除了你們,大主教知道、你母親知道,說不定你的僕役也知道。其他有誰知道我不好說,但如果傳出去,依現在的法律,會怎麼樣?」

  卡比亞說:「我會被革除貴族地位,她……會被處死。不過現在似乎沒有抓得那麼嚴格,除非國王下令……」

  伊果舉起手上的木製叉子:「把這個給燒了。」

  卡比亞眼神瞄向那雙木製叉子,抬起手,火光大閃,叉子從伊果的手上灰飛煙滅。

  伊果問:「你盡力了嗎?」

  卡比亞面有不甘的點點頭。

  伊果的手上有些餘溫,僅是溫溫的,他想卡比亞的表現已經很好了,但還是差了一點點。

  「我最近都在讀魔法理論書,我一直看的是,現代人怎麼認知,或者是傳播魔法。不瞞你說,我對於魔法的認知相當淺薄,並沒有受過正式的魔法教育。」伊果頓了頓,看卡比亞沒有什麼反應,岔了一句問道:「你對勇者隊的認知是什麼?」

  卡比亞尷尬地說:「幾乎沒有。我們不談前朝的事。」

  伊果點點頭,「難怪。你們認為魔法的圖是平面嗎?」

  卡比亞愣了愣,點點頭,肯定地說:「魔法陣無論再怎麼複雜,都是建構在平面上。」

  「魔法的圖,可以是立體的,或者是,概念式,難以在現實中成圖的。」

  卡比亞不予置信的表情。

  伊果隨手遞交木製湯匙,另一隻手舉起來,火光更為果斷且沒有餘溫。

  「那場戰役,死了非常多的貴族。即使你的能力相較起來相當優秀,但碰到魔物,並沒有用。」

  「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場戰役?」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很突然的西方傳來一群魔人與魔物出沒的消息,所過之處一片狼籍,還有,變成魔人的貴族與平民。我們後來得知,魔人及魔物身上有一股腐氣,吸到的人或動物一律都會變成沒有意識的殭屍,但若本來就是貴族,仍然會使用魔法,而且似乎更為猛烈。」伊果吞下肉丸,「後來應是宮廷的魔法師搜遍古籍,發現祭司的聖潔魔法本即用以阻隔腐氣以防人們腐化,而後就有一批祭司與貴族併同出征,一起合作。但即便如此,王國軍的貴族們仍然節節敗退,近城都時,雷都老爺自請出征,帶上其時聖潔魔法極為優秀的大主教,她那時還是祭司,全家,以及一些人,併同出征。然後我們打敗了魔王。盧烏大人被封為勇者,我被封為大魔法師等等。」伊果快速的帶過,「但其實,除了隊上的人,大家都以為我不會魔法。所以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被封為大魔法師,因此,雷都老爺及盧烏大人也不可能是因為教我魔法而自殺的。」

  「你怎麼確定沒有人看到你的魔法?而且…...那麼驚人……」

  伊果聳聳肩,沒有回答:「你覺得希蕾會有危險嗎?」伊果再問一次。

  「難道您得到什麼消息?」卡比亞有些動搖,如果東窗事發,國家來追,他未必敢反抗。

  「我不知道。」伊果沉吟了一會兒:「但是大主教找我過來必然有其原因,這就不會是你跟希蕾之間......這種層次的事。」

  卡比亞點點頭,問:「這跟希蕾有關?」

  伊果抬起思索而垂的頭,「如果你想要帶希蕾離開?那你現在為什麼在這裡?」

  「什麼?」

  「或你為什麼還在魔法部任職?你打算什麼時候帶她離開?」

  「您知道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卡比亞苦笑一下:「等她願意跟我走之後。」

  伊果對這個答案感到有點意外,隨後笑道:「我不知道她怎麼想,但我覺得你還沒準備好。」

  伊果趁卡比亞茫然思考時,柱著拐杖走了出去。走回來時,手中握著餐具,將剩餘的飯菜,默默吃完後,揮了揮手,叫卡比亞離開了;卡比亞走到對巷的小酒館,拍了拍獨酌司機的肩牓,併同回家。

  卡比亞為貴族,在城市郊區的房子腹地碩大,其中有魔法練習場。大多數的貴族都是在家裡學習魔法,有家傳者、也有外聘教師者,但來去者也都是貴族,學習僅有貴族可以學習的攻擊性魔法。所傳之著作幾希,怕流傳或大量複製之後為平民所學,所以多為口授。且不論外在與意願因素,魔法的學習與天份也很有關係;而作為統治的基礎,不會魔法的平民只會被作為魔法師的貴族慘虐,即使是初階魔法也是,所以有意願花時間學深的人亦為少數。幾代下來,多數貴族的魔法能力可能極為初級淺薄,甚至也有人完全拋棄學習魔法,而專於經世治國之道。

  因為貴族的武力難容平民反叛的可能,所以貴族對待平民多半極為寬鬆,仗勢欺人壓榨平民者固然有之,善優對待平民者亦所在多有;原因很簡單,這樣能夠創造更大的利益,尤為發展出來的商業形態,使得貴族與封地取得雙贏的平衡。這一切都是相當精細的運作,也在貴族之間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共識,以彼此約束。伊語的魔法推廣便是站在這個基礎上,在貴族大量因魔法征伐而減少的狀況下,取得更有效的統治共榮的手段。

  只是這些不具攻擊性的魔法,因貴族自矜,多半不願多學,連灌注魔法這種初階的魔力運用,都還是叫喚僕役處理。

  卡比亞從小就展現出對於魔法的天份,且也不是家族中的繼承人,所以族中給盡了資源,讓他自由發展魔法。通常非繼承人的貴族若未求上進,多半由家族分產分房,自行在外生滅;而有上進心者,就進入國家或家族所設的文武制度中任職。卡比亞就是進入中央任職。中央圖書館中紙本記錄是有的,但多半不能外借不得抄錄,卡比亞若要給伊果其中內容,僅得自行記憶另載,卡比亞試了幾個,終而放棄,只能購買坊間的書了,還好他任職於魔法部,不會太過惹疑。

  若要提及保護希蕾,伊果最直接的方式可能是教希蕾魔法,但他缺乏的是對於魔法的整體理解,更重要的是魔法的語言,本來瞭解只是因為興趣,現在要更有效率的轉譯以供學習。但伊果不能肯定教希蕾魔法是不是好的方式,希蕾若為平民的身份,教之反而是害之;即使是貴族,女子學習攻擊性魔法尚不見容於社會,畢竟女子沒有繼承統御貴族地位的權力。教卡比亞可能是比較合理的方式。

  但教卡比亞適合嗎?且不論人的品行、資質或決心,能不能常伴希蕾看來也是頗有變數。

  同時,希蕾在大主教的房間裡服侍大主教。這是相當破格且不適當的行為,希蕾原來的工作已有接替者且已非修女,但既大主教如此希望,也沒人能說什麼,希蕾自亦欣盈答應。

  大主教的手敷著傷料,藥劑的味道瀰漫房間,希蕾充滿訝異的看著大主教使用記錄魔法。

  記錄魔法會將腦海中的想法記載於紙張中,本用於頌主心有所感而無法當下記錄時使用,需要極為高度的專注力及流暢度,不然字裡行間可能會出現我的背好酸或是我的肚子好餓等支言旁語。如果卡比亞會這套魔法的確可以將所學的魔法透過意識記錄下來,但就前述,心念甚雜,所記載的內容可能難以使用。這套魔法希蕾所聞甚久,但始終不得親眼所見,也相當私密,畢竟空間中一點改變一點聲響,就有可能改變專注度影響記載的內容。她坐在一旁的座位,找到自己覺得舒服的位置,盡可能與大主教的呼吸頻率相同,降低自己干擾的可能性。

  相當時間過去後,只見大主教放鬆了專注的神情,復翻起紀錄,滿意地闔上,說:「這是我這幾年修習魔法的一些心得,伊果來訪,我亦深覺學習許多,沒想通的地方還很多,但希望對妳能夠有所幫助。」

  「伊果大人?他不是不會魔法嗎?」

  「他是這樣跟妳說的?」

  「因為他不是貴族……雷都大人也沒有教過他…」

  「盧烏學習魔法時,父親雖有隔絕他,但作為服侍者,總會聽到些鳳毛麟角,他是自己拼湊出來的。你說他自創的也好,威力確遠大於目前世界上可見的所有魔法。」

  「什麼?」

  「他上次來找我,連怎麼凝聚魔力都不會,在生活所用的層次上,幾乎跟不會魔法的人沒有兩樣了。」

  「他連怎麼點燈怎麼避雨都不會……」

  「那就是了,但稱他為大魔法師,絕對是名副其實。」

伊果(四)

  是夜有雨。珠玉落盤的雨聲敲醒了伊果。翻身復寐,窗外維持著一道光影。
  雨夜無月,光影並非尋常。
  伊果打開窗戶,斜角探知隔壁房子窗戶明暗閃爍,那是燭光,顯然不是希蕾所創製的穩定光源。他起身,拐杖重落在地毯上未發出任何聲響,走到希蕾的房緣輕拍,門虛掩著,其中無人。
  不對了。伊果想。他在黑暗中摸起門口的雨衣套上,一邊急著一邊在腦海中穿插的念頭卻是應該要先把遮雨的魔法學起來,雨衣還是麻煩。
  雨落太急,伊果顧不得的向隔壁窗戶走去,畢竟路滑,伊果的步伐帶有勉強。走到隔壁透光的窗戶,只見希蕾裸身坐伏於躺在桌上的裸身男子,雙手彎落於他的胸膛,男子的手扶著她的腰,另一隻手揉搓她的挺乳。希蕾緩慢的前後竄動,兩人對望。伊果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毋庸看清,轉身回屋。身形緩慢許多,落杖更重了,但所發出的聲音還是被落雨所淹沒。
  伊果久未見裸身異性,他想起琳娜,那不是慾望,他早已過了感受慾望的年紀了。他到廚房拿了一個杯子,從冰櫃倒了一些牛奶,回想起遠征的路途上,下過的幾場雨。
  牛奶放著沒有那麼冰了,大門打開,希蕾的腳步聲伴隨著門外的黑暗而來。希蕾在胸前點起微弱的照明燈照路,沒有注意到站在角落的伊果;忽然,背後傳來深沉而輕微的敲門聲,打破希蕾小心翼翼創造出的隱蔽氣息。在回頭的同時,才發現伊果。伊果指了指門。
希蕾打開門,男子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順著希蕾的視線看到了伊果。。
  「伊果……大人。」男子停頓,直率的望著伊果。
  伊果點點頭,說:「你要留下或是離開都可以,外面雨應該比你來的時候大,路上危險。」
  伊果回到房間將牛奶喝盡,緩慢的坐上床,緩慢的躺下,將棉被拉到肩頭,聽著外面的雨聲。他不知道男子留下或是離去,在雨聲的掩飾之下伊果試圖整理自己的呼吸。
隔天,伊果醒的晚了,雨停,陽光微亮。餐桌上已擺好略為失溫的餐點,男子不在,希蕾在廚房收拾廚餐具。伊果坐上餐椅,放下從房間拿出的牛奶杯,扣的一聲,希蕾轉過頭,微笑著:「早安。」
  伊果空洞地看著希蕾的清澈眼神,並沒有他預料中可能會有的隱微色彩。往門口一望,並未看見前夜脫在門口的雨衣,應該是希蕾拿去外頭曬了。這是伊果首次正視希蕾,她的頭髮及肩,略捲,黑中帶棕,膚色略白,臉寬飽滿,眼大鼻翹,牙齒不是太整齊。在略微寬鬆的衣服底下,胸口略挺,腰束纖細,恍恍的讓伊果依稀覺得有著琳娜的影子。
  幾日間,兩人並未有多餘的交談,也就是說,除了日常問候及工作交待,就沒有其它的了。關於男子、關於信仰、關於界限、關於鄰房,好像那夜不曾發生似的。但希蕾在工作之餘努力打掃、裝修隔壁的房子。
  第三日下午,男子帶著一瓶葡萄酒來訪,他說他叫卡比亞,特來拜會伊果。
  「你知道我?」伊果像是要確認些什麼。
  「希蕾有跟我提過。」卡比亞的微笑有些不自然的燦爛,將手負在後方,「三十年前勇者隊上的大魔法師。」
  「外面的人是?」伊果看向卡比亞的後方。
  「我的家臣與僕役,是帶來要幫希蕾裝修房子的人。我知道現在是希蕾的上班時間,您方便讓希蕾今天放假嗎?」
  「你的家臣?」
  「是的,我的全名是卡比亞•誠方,我父母都在大教堂侍奉,我現在是國家魔法部的職員。」他是在說他是貴族。
  「嗯?既然你父母都在大教堂工作,你卻在魔法部?」
  「您不知道嗎?」卡比亞充滿笑意的眼睛張得略大:「大教堂祭司或修者的子女不得擔任神職人員,我們都應該回歸到母親的家族中。但我的確是在大教堂中長大到十歲,才至母親的誠方家族受教育。」
  「好,如果希蕾願意,我可以讓希蕾放假。但,晚餐你負責。」
  晚餐時,卡比亞邀請伊果去隔壁用餐,他很單純的叫這間房子小黃屋。
  一進屋,卡比亞看似熱情的為伊果介紹環境,並說再添加一些家具,便可以長住了。希蕾伴著沒有說話,帶有些許不安的微笑著。末了上席,桌上刀叉已擺放妥當,一位僕役將餐點擺好退至一旁,卡比亞將手一擺,請。另一個人在角落沒有動作,靜靜的像是雕象。
  「其它人呢?」
  「他們工作完就回去了,剩下廚師以及司機。」卡比亞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手,放到一旁;再拿起一張,墊在自己膝上。
  「他們,」伊果指著兩個站著的人,「不一起吃嗎?」
  卡比亞放下已拿起的刀叉,緩緩地說:「你會和盧烏大人同一桌吃飯嗎?」
  伊果皺眉:「我是他的書僮......」
  卡比亞打岔:「這沒有不一樣。原來他會,所以他們才會教你魔法。」
  「你知道大主教也是盧烏大人所屬,法諾家的人,也是勇者隊的人嗎?」
  卡比亞聳聳肩,「我尊敬的是大主教這個人,她很尊貴。」
  「誰跟你說他們教我魔法的?」伊果的語氣頗為尖銳。
  卡比亞看看希蕾,又看看伊果。
  「那你為什麼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伊果指了指希蕾跟他自己。
  「希蕾,」卡比亞沒有轉頭看希蕾,「是我的朋友,而你是他的老板。」
  伊果放下刀叉,轉頭看希蕾:「你要請假幾天?」
  希蕾轉頭看看卡比亞,卡比亞說:「我今天沒有要留下來,明天早上有重要的會議。」
  希蕾對伊果說:「我晚一點就會回去。」
  伊果點點頭,起身:「失陪了,我身體不太舒服。」
  走到門口時,伊果回頭,似乎想說些什麼,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也沒有人要留他下來。
  隔天,伊果一早起床,希蕾已經將早餐準備好了,他招了招手,叫希蕾一起坐下來吃。
  「我很抱歉從來沒有想叫你坐下來一起吃飯。我已經太習慣菲拉從不在餐桌上吃飯。」
  希蕾對於伊果如此開頭有些意外,想了想:「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自己吃比較自在。畢竟我跟卡比亞的.....」她卡了一下,接著說:「人不同,我不用站在你後面服侍。」
  「妳昨天不發一語,這不像妳。」伊果瞇著眼說。
  「你希望我幫你?」
  「或許是希望妳更有自己的想法。」
  「或許盧烏大人對你太好了,」希蕾搖搖頭,沒有把看似未完的話接下去。
  「吃了這頓飯吧。」伊果指了指希蕾面前的食物。希蕾拿起刀叉,用力的有些粗魯,失卻了平時的優雅。
  稍晚,門口一陣敲擊,伊果開門,卡比亞。伊果還沒來得及擺上臉孔,卡比亞慌亂的說:「希蕾呢?快,大主教找你們過去。」
  「大主教?」伊果問。
  「她出巡時被射傷了,傷勢不明,現在大教堂中一團混亂。她要我親自來找你們一起去找她。」
  希蕾衝出,拿了放在門口的魔毯,說:「我跟伊果大人坐一張,你先走。」
  卡比亞點點頭,跳上所屬司機的魔毯,浮了起來。希蕾攤開魔毯,說:「伊果大人抱歉了,我知道你還不太習慣魔毯的速度,但事出緊急......」
  「走吧,快點。」
  「大主教怎麼會知道卡比亞知道我家?」在路上,伊果問起希蕾。
  「大主教知道我們的事,她大概覺得卡比亞會知道。」希蕾不確定地說。
  「大主教沒有說什麼?畢竟國家與教會的規矩你很清楚的......」
  「沒有。」希蕾搖搖頭,「大教堂中太多無法明說的事情。」
  「大主教自己也?」
  伊果沒有把話說完,停了一下,希蕾撥按因風高揚的髮絲:「不要亂說。她是我看過最潔身自愛的人。」
  到了大教堂,希蕾與卡比亞一閃神快速的飛奔進門,行動不便的伊果由其它修女陪伴帶入。
  他們經過重重門廊,迷宮似的走道似為密閉空間,伊果感到一陣窒息。各門漸漸拉大彼此之間的距離,終於,希蕾與卡比亞與中老年祭司站在一走廊盡頭交談,隨側有幾名修女表情陌然。
  「伊果大人。」祭司看到伊果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而帶有節制。
  「大主教呢?」伊果急急著問。
  「她被射中手臂,生命無礙,但剛剛才睡去。我們到會客室吧。」手一揮,由祭司領頭,伊果其次,卡比亞與希蕾跟隨在後。
  到了會客室,桌上已經上好了兩杯茶,祭司幫伊果拉了椅子,「請坐。」
  伊果坐下,希蕾與卡比亞站在旁邊。
  「我是愛沃祭司,大教堂的人事長。卡比亞,是犬子。我知道他拜訪貴處,希望不會對您造成困擾。」接著對希蕾與卡比亞說:「如今你們都是客人了,但還是要先請你們去修者室等待,我有事要跟伊果大人說。」
  「大主教為何要叫卡比亞來?用通信器不是更快嗎?」希蕾插嘴問。
  愛沃祭司看了希蕾一眼,手揮了揮,沒有要回答問題。
  卡比亞見狀,拉著希蕾出去。愛沃祭司看著門關上,轉頭向伊果說:「希蕾這孩子應該多少對我有怨懟,她的資質很好,早就該晉升祭司的,只是一直被我壓著。」她頓了一頓:「這也是大主教的意思。」
  「為什麼不升她?」
  「因為她是大主教的孫女,法諾家族的唯一繼承人。」
  伊果本就因衰老微垂的眼角忽然充滿了張力:「難怪她的表現那麼......跋扈。」伊果的詞重了,但希蕾的說話方式的確有種菁英式的傲嬌感。與其像是僕役,散發出的氣息更像是被寵出來的大小姐。
  雖然這是他唯一脫口而出的話,但話語之下他沒能說的更多。
  愛沃搖搖頭,接著說:「跋扈?原來你是這樣看她的。不過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呃,先不談這個,但她不知道她是大主教的孫女。我們跟她說她父母不詳。」
  「那她有可能會是......」伊果欲言又止。
  愛沃祭司笑了:「我知道你跟大主教之間的事,只可惜希蕾不是你的孫女。她媽媽是在大主教登位後幾年生的,那時你已經隱居了。除非你們還有來往但我不知道。還是我們應該騙你說她是你孫女會比較好?」
  伊果搖搖頭。
  「我帶你去見大主教吧。」愛沃祭司起身。伊果跟著起身,喝了一口茶。愛沃祭司耐心等著。
  走回房門前,愛沃祭司敲了敲門,大主教的聲音傳來:「進來吧。」愛沃祭司打開門,側過一邊,讓伊果進入。
  伊果緩緩地走上前去,房間比他的客廳還要再大一些。伊果環顧四周,刻意聞了一下味道,他覺得這一切都很陌生。
  「你是我丈夫死後第一個進來的男人,可惜我不能起身迎你。」大主教半開玩笑地說。
  「你躺好就好了。」伊果沒有笑意。
  「射我的那把箭,是斯寧的箭。」
  伊果挑了一下眉:「斯寧?他做的?」
  「這真的不太一定,說不定是場栽贓。不要衝動,我已經派人出去調查了,國家應該也會有相對應的行動,」她頓了頓,「且不說斯寧的年紀比我們大,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活著,就算活著應該也沒有力氣拉弓了。就是他有後人,我也想不出非殺我的理由。」
  「只怕這是珂奇作的。」愛沃祭司說。珂奇是當今國王。
  「話不能亂說。」大主教閉眼,眉頭微皺。
  斯寧是勇者遠征隊的成員,本是法諾家族所屬的獵人。在遠征隊的角色是負責探路、規畫、以及砍殺由獵物所變成的魔物。砍或射殺魔物並非容易,箭矢或斧頭皆需加諸相當程度的附魔,人也需持續施以淨化之術。斯寧的迴避、移動能力即好,在探路偵察的過程中,多半能夠不驚動敵人全身而退。箭法相當精準,幾乎百發百中。也是這樣,他在隊伍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缺乏食物時都要靠他協助捕獵,烤食;他的箭頭上有一個勾,他說是他的獨特設計,若獵物未死,一拔勾住的力量能夠讓獵物死得更為痛快。伊果試過他的弓,紋風不動。他知道大主教是對的,斯寧再剛強,到現在的年紀很有可能拉不上弓。
  「愛沃祭司應該跟你說過希蕾的事了?」大主教看著愛沃祭司,後者點點頭。大主教繼續說:「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你們覺得我還能幫她什麼?」伊果苦笑,「倒是你們也知道她跟卡比亞的事,你們要他們怎麼辦?」
  大主教與愛沃祭司對看了一眼,愛沃祭司說:「這要看他們自己。但是,卡比亞上次是說,他想要跟希蕾私奔。」
  大主教說:「我不知道卡比亞這樣想,我也不知道希蕾怎麼想的,」她看著愛沃祭司:「卡比亞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你們願意讓她跟希蕾私奔,隱藏他的貴族身份在平民間生活?」
  伊果悶哼了一聲,他覺得卡比亞應該放不下自己的身段,隱作個平民。
  「讓希蕾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保護了。」大主教續說。
  「保護她?」
  「你也看到現在的我這樣了。」
  「卡比亞的魔法如何?」伊果問。
  「在同輩中應該也是頂尖,但總是比不過你。」
  「這樣他保護希蕾應該也是綽綽有餘了。」
  「你不願意?」大主教問道。
  「我想想,但我沒辦法允諾你什麼。」
  「你在意的事情是什麼?」
  「我不該在意的事情是什麼?」伊果反問。
  愛沃祭司看兩人鬼打牆也不是辦法,輕咳了一聲,「伊果大人,我幫你在這裡找一間旅館住下來,你們雙方都考慮幾天吧。這個不急著決定。」
  「為什麼妳要隱瞞希蕾的......身份?盧烏少爺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
  「我累了,我們改天再說吧。」大主教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留下來?」伊果激動地問。
  「伊果,你不懂的,我走不了。大教堂綁了太多連我都不能完全清楚的事,當時的狀態,我真的走不了。」大主教頓了頓,「或許我們都死在戰場上,對我們才是真正的解脫。」
  伊果放下舉起的手,他知道問不出答案來的,他也未必要答案,雖然看起來意外的是有個即使不清晰,也存在的輪廓。
  愛沃祭司說:「伊果大人,我送你一程。明天,或後天再來吧。我雖然不能代表大主教,但我會試著請她給你一個你應得的答案。」
  伊果反譏:「不是真正的答案?」
  「很多東西,我們也不真的知道答案是什麼。」愛沃祭司走向門口,打開門,「我們走吧,伊果大人。」
  「我也累了。」伊果將手負在身後,轉身而去。
  愛沃祭司向大主教笑了一笑,跟上,關上門。大主教頹然望著天花板,精美的雕飾像是象徵著她人生的頂點,但她從來沒有真的關心過那些花紋是否如一些宗教畫一樣,代表著什麼。她侍奉神,那遙不可及又不可言說的存在,她想像著躺在郊區,耳伴鳥鳴,伊果的床上。那段她沒有過上的人生。

伊果(三)

   好幾天過去了,希蕾還是睡在菲拉的床上。

  「這棟房子,除了我房間,每一張床都有死過人,我父母、哥哥、菲拉,就算我跟你說可以任意選擇一個房間一張床,你還是躲不掉睡在死人的床上,」第一天臨睡前,伊果淡淡的說:「但你沒有選擇。」

  伊果不能理解為什麼希蕾會在意床上有人過世。但對希蕾而言,在意的不是死亡的形體或是形式,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氣息。她自小相信人有某種污穢,否則在大教堂中怎麼會有絡繹不絕的人來潔身,而死亡後這些污穢氣息將殘留擴散,應以教會之喪葬儀式消除。希蕾沒有再問伊語大人或是伊果的父母是否經過教會埋葬,就算有,她也沒有選擇。

  第一夜睡不著,想著隔壁的房子,希蕾見天光微亮就起身躡步出門,到隔壁屋子門口試著推推看大門。

  沒有動靜。鎖讓門與門框緊密結合。也可能是門板絞鏈繡了。趁伊果還沒起床前回去生火煮飯。

  在教會體系中,約略可以分成兩種人,奉神者,叫作祭司,也繫於是否本為貴族而決定是否能學習魔法;服侍祭司者,叫作修者,端視性別的不同分為修士修女,更簡單的理解是,修者即為教會體系中的僕役。若自小在教會長大,教會會安排課程讓幼童學習神學與知識,約略十三、四歲時以畢業考,除具有貴族身份者,則以畢業考成績決定為祭司或是修者,其後若表現良好又有名額,修者得升為祭司;若祭司表現欠佳,則外放成各地教會的成員、若有新進祭司有貴族身份,則最底層的祭司──通常都是沒有貴族身份的祭司──亦需外放各地教會。既此,大教堂可謂是競爭激烈。

  希蕾已經是修女中的佼佼者了,單就能以一人之力驅動魔法清理大教堂高聳廣闊的外牆便可知一二,而她也是大主教的近身修女。只是大主教自承虛位,將大多數事情的決定權都放給其他祭司管理,鮮少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在修者的人事安排上,大主教相當尊重愛沃祭司的意見──愛沃祭司總掌大教堂的人事,而她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歡希蕾,她的眼神總讓希蕾不寒而慄。

  希蕾對於無法升遷總感有些失落,但身份既非貴族,升上去也是最底層的祭司,而且如果升祭司恐怕無法擔任大祭司的貼身修女,也因為身份反而需與大主教保持距離。只是她也知道,作為修女的保鮮期限直至大主教過世之時,一來是除了大主教之外,聲望最高的祭司是愛沃祭司,若她擔任下一任大主教,她不會也不願意再擔任大主教的近身修女,在修者間的地位就會跌墜;而又無升遷成祭司的可能,就只能一輩子當個不上不下的修女。只是,到伊果家工作也是大主教的請求,希蕾心中還是認為自己是大教堂的人,大主教的人,但是她不敢也不願碰觸的是,她已經不是了。「伊果是我多年的老友,希望你可以幫忙多多照顧他的最後一程。」大主教只是輕描淡寫地這樣說了,並沒有要誰的體諒。

希蕾只能點頭,連答應或拒絕的權力都沒有。不能說也說不出口的是大主教自己也是風燭殘年,來年所剩不多。

  在大主教請求的當下—是的,她是請求—她不能諒解。在隔日一早希蕾沐浴裝扮時,她突然很想失手畫錯粧讓自己在伊果面前失態,但她畢竟為大主教的近身修女,代表著自己並不屬於的大教堂,敲門聲起,大主教拿了一瓶精油進來,放在桌上,看著她。大主教手抖得嚴重,希蕾不知道大主教只是老了還是自己要離去讓她情緒激動,大主教手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讓希蕾有些擔心。

  「我昨天想了一晚,覺得這樣對妳才是好的。」大主教好像是在反覆確認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諷刺的是,希蕾再有不甘,她也是這樣覺得。實則,她在教會的發展已經走到了盡頭。大主教如果能給她早就給了,讓她去伊果那邊工作,與其說是過程,不如說是結果:這並不是讓她在教會長久呆下去的逗點,而是句點。希蕾是相當有能力的魔法師,對她來說到伊果那邊工作也只是過程,或是在她的想像中,多學習各式魔法的機會。在未來,她應該在魔法界深耕,或是研究或是開發新的魔法,至伊果處工作是契機。

  大主教點了點頭:「妳收拾好自己出去吧。」大主教看似預言又止,卻也還是轉頭走了。希蕾走過長廊時,穿著私下的便服,是一襲綠色洋裝,綁著馬尾,手提包包,聽著四處並不清楚卻又深刻的竊竊私語。

  對於希蕾依舊睡在菲拉的床上,伊果沒有聞問,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看書,時不時的叫希蕾協助他認字及解釋概念給他聽。希蕾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協助他,縱使伊果不懂的地方很多,但倒是一點就通。她看著眼前的老人覺得疏離感很重,大教堂中的人再怎麼明爭暗鬥都透著優雅,但伊果不是,他的語言透著辛辣與暗諷,但這些都還好,是他竟對魔法如此陌生,她想向伊果學習魔法的初心讓她難以找到再呆下去的理由。唯一繫住的,大概是大主教請她照顧故人的心願,反正來年不多了,就這樣吧。

  家裡的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固定的採買、刷洗、煮食,很多對於希蕾來說交給旁人的重活一肩扛起,倒也甚無大礙。偶爾偷懶伊果也甚無可說,似乎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似乎有些喃喃說他太常看到希蕾走來走去,聲音也太多太雜了。希蕾有一付好歌喉,還是固定唱聖歌禱告,在這方面,她並沒有打算退讓,伊果也沒有直面的向她說些什麼。

  要打開隔壁的門,對希蕾而言並不困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雖然不是盜賊出身不諳開鎖技巧,但只要冰魔法灌進鎖孔,堅挺的冰型鑰匙自然成型。希蕾煩惱的只是,她的道德感,她還沒想好如果有人回來應該說些什麼。

  希蕾時常透過窗戶看裡面的家具擺設,除佈滿深厚的灰塵與蚊蟲,還算整齊畫一。沒有太多線索讓希蕾想像屋主的個性,也是她很少那仔細地看別人單獨居住的房子,這跟大主教的房間感覺並不一樣。大主教的房間是大,但統以夜眠更衣為主,房間碩大而空蕩,有種素靜之美。隔壁的房子中家具也不多,亦可稱作素雅,但更多的可能是還沒有完全安頓好,就必須搬離了。但奇怪的是,除了一些耽於搬遷的大型家具之外,仍有一些裝飾小物散滿各處。她想像著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但那太難了,除了大教堂,她接觸的世界都是被教義呵護住的作品,她再天真也知道那不是真相。

  她希望有個地方可以安放她,她自己的地方。這或許也是,促使她離開大教堂的悸動之一,只是這太難了,比她想像的更難。

  「哈囉。」伊果站在家門口看著從窗戶窺視臨房的希蕾,她紅了紅臉,轉過身。伊果說:「我想要去城市,魔法書舖,你什麼時候要去採買?」伊果很熟悉希蕾的眼神,那個他幾乎已經遺忘的眼神。在希蕾的年紀,伊果已經隨著法諾一家一起征伐魔王了。但在更早,大概是伊果十三、四歲時,初次成為盧烏的書僮,也曾如此不安,只是希蕾更盛。就伊果來說,幸運的是盧烏把他當成好友看待,若是學文,伊果既是書僮,隨侍在側的同時也略學一二,也能夠與盧烏一起溫習討論功課;而就希蕾,約略就是年紀大,至少經過了一些在大教堂中,赤裸裸的社會經驗訓練。對於希蕾服務自己實為屈就一事,伊果不是一無所知,其中也必然包含許多委屈──如果他可以選擇,依希蕾的資歷及能力,他會拒絕她,畢竟他對生活已經甚無所求,能過即可;但他沒辦法選擇,大主教言出,對希蕾是種束縛,對伊果也是,那是命令。並不僅僅是因為大主教是法諾家族的人,他的主子,也不僅僅是大主教是他一起征伐魔王的夥伴,更多的是,他愛過她。雖然幾十年沒見感情早已淡去,而年韶亦逝,但大主教是絕對特別的人,那份感情再怎麼冷卻都有相當的溫度。

  所以他接受希蕾。

  啊扯遠了。總之,伊果知道,希蕾在作自己的功課,他幫不了她,即使他是前輩,他們面對的是不同的課題。更何況希蕾面對的是自己,他自認作為僱主,是沒有要刻意改變些什麼的。

  希蕾點點頭,進屋拿出魔毯,伊果在希蕾後方閒逸的坐著,不若首次乘坐時不適。而後,希蕾放伊果在魔法書舖下魔毯,去市場買菜。伊果慢慢踱入店家,前次的店員小哥還在,他抬起頭來露出專業的微笑:「歡迎光臨,上次買回去的魔法都學會了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學會。」伊果假意的搖搖頭,他根本沒碰那些卷軸。

  店員眉頭緊蹙,「那是我失職了,沒有挑選您適合的魔法。是有哪些困難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看你推薦的《魔法原理初探》深有所得,希望可以再推薦進階的魔法理論書。」

  「對魔法理論有興趣?學魔法未必需要看這些理論書的。」

  「我知道,看理論書也未必要學魔法,」伊果笑了,「更何況我應該可以創造自己想要的魔法。」

  店員手撫著下巴的鬍子:「這並不簡單......畢竟現行的魔法除了被創造出來,也反覆經過多人的實驗跟優化,應該是相當精簡而相對易懂的版本了。」他翻著手中的目錄,「魔法理論書還有這幾本,看完也能試試創造一些基本實用的魔法了。」

  「好,我全要了,但再進階的魔法?」

  「那可能就要去魔法學校了。」

  「你會自己創造魔法嗎?」

  「我學藝不精,混是混到畢業了,但還不夠優秀進到魔法研究所或是其他研究、應用的單位,才會在這邊賣書呀。」店員小哥也算是回答問題了。

  「去魔法學校要考試嗎?有年齡限制嗎?」

  「還算簡單的入學考,若《魔法原理初探》您能滾瓜爛熟,基本上差不多就可以通過入學考了,至於年齡限制......先生,您真的要去念書呀?」店員想了一下,「同學各行各業各種年紀的都有,但像您的年紀還那麼好學的,倒是未見。您想要考嗎?」

  「沒有,我已經有很優秀的僕役了。」

  「還是給您一張招生宣傳單,參考一下。」伊果接下來,希蕾還沒拿,書放在櫃台,在店裡閒逛。不一會兒,掛在門上的鈴噹響起,希蕾推門進來:「伊果大人,我回來了,您結束了嗎?」店員遽然抬頭:「您叫伊果?您是伊語大人的......」

  「伊語大人?我沒有榮幸認識他。」伊果淡淡的說,往外走去。

  「您的書?」店員拿起桌面的一袋書,看看伊果,看看希蕾,看誰要接過去。希蕾見狀,急忙揚起魔法,將書托至魔毯上放,再打開門讓伊果緩緩移動出門坐下。

  希蕾瞄了一眼伊果手中的傳單,啟動魔毯,裝作不經意的說:「您想要報名魔法學校?」

  伊果低頭,揚了揚手:「妳怎麼知道這是魔法學校的招生傳單?」

  希蕾沒有回答。

  伊果說:「你會自創魔法嗎?」

  「沒有特別想過,以其他魔法為基礎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倒是有。」

  「你想去念書嗎?」

  「有想過,但只是想過而已。我也才離開大教堂沒幾天,還沒有想的那麼遠。」

  伊果碰了個軟釘子,不再言語。小時候跟盧烏一起讀書談天的日子,不可能在他與希蕾,或其他同學身上複製。但是他的確在希蕾身上看到很多自己以前的影子,也有依稀像琳娜的笑容與眼角。太久沒有碰到生人了,一切都讓他想起過去。實際上,他也只有這段過去可以憶起,太久的時光中,他過著日復一日的日子,什麼也不想,只是活著。

  「您與伊語大人關係不太好嗎?」希蕾看他沒有回話,問道。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因為您剛剛否認是伊語大人的弟弟。」

  「他實在是太有名了,我承認是他弟弟的話就太高調了。更何況剛剛的店員也是魔法學校的學生,伊語說不定還是他的校長。」伊果看了一下書封,「這些書還有幾本是伊語編的,他從來不在家裡寫書。」

  伊果與伊語即使是兄弟,但也算是君子之交,平時各過各的,甚無交集。談不上交惡,但也談不上親密。偶爾幾句交談都是家事,伊果也不真的知道伊語在忙什麼。雖然伊語滿常帶一些外面的最新發展回來展現給大家看,但對於基本上已經與外界斷了連繫的伊語而言,這些都算是過眼雲煙,他也不真的用得上什麼。相較於伊語的忙錄,伊果顯然過於清閒,或可稱作頹廢吧,但大魔法師的頭銜在那,外出工作反而多招猜疑;家人多也清楚伊果不諳魔法,且因為有菲拉在,伊果就成為家中唯一沒有正式學過魔法的人。

  反正伊果也不缺錢。就算缺,依伊語的經濟狀況與大方程度,伊果也是衣食無虞。

  倒是,「你有結婚的對象嗎?」伊語問希蕾。她已經到了嫁娶的年紀,且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有些晚了。

  「大主教有試著幫我找對象,但我一心想要侍奉大主教,直接拒絕了。」伊果聽來覺得語氣不無遺憾,但遺憾的點未必是拒絕對象,而是現在已經離開大主教了。但他也知道,自己住的太過偏遠,不利於希蕾找對象。

  「那現在呢?」這個問題有些白問,伊果實則也幫不上忙。

  「我現在已經不是修女了。」她這樣說是因為對方是修士,只能與修女結婚,「伊果大人問這個是想要?」希蕾的語氣有點冷然。

  「瞭解妳。」

  「我就當成是肯定我的工作表現了。倒是伊果大人沒有想要找個對象嗎?」

  「我努力過,但在之後,我就沒有找過對象了。」

  「好癡情啊。」希蕾看似嘆了一口氣。

  伊果想了一下:「也不是,那時我年紀太大了,又頂著個名不符實的名頭,又住的偏遠......」這些都不算是理由,還是有許多人上門說親,貴族是不能的,但也不乏有錢商人。伊果自知其中多少包括著利益交換,但他已決定隱閉自居,故也不覺得誰是真的適合的對象。倒是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伊語不結婚,父母也從不催他們兩個,即使住在一起多年,伊果與父母間也是寡言,他並不真的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希蕾多少聽出來的是,伊果的大魔法師名頭多少絆著他一些什麼,「既然你不會魔法,國王為什麼封你為大魔法師?」

  伊果沒有回答。希蕾又說:「這樣看起來,盧烏大人一家也不可能是畏罪自殺?」

  伊果只說了這些事沒有人會知道答案是什麼了。他們一路無語。

  

  

  

伊果(二)

   伊果離開大教堂之後,買了個三明治,信步走到魔法書鋪。魔法書鋪高達數層,目錄便即充塞半層。店員問明來意後,用稍顯奇怪的眼光看著伊果,還是熱心的幫他調度目錄,以便伊果查找所需之魔法。伊果所需之魔法大多有相對應之魔導具支援,只要輸入魔力即可,簡單易上手,實在不太需要學習魔法;再者,魔法書所費不孶,光是書的價格可能就超過魔導具,且尚需學習理解,是故相關的書目在店裡雖有但供應量少。

「我還想要可以移動東西的魔法。」伊果看了看目錄,一個都沒選。

店員看似隨手拿了另一本目錄,有比較明顯的翻閱痕跡。查找數頁,有各式的搬運魔法:「這些魔法我不建議都買,挑幾種比較常用的就好了,不同形狀、重量、體積、形態、距離,移動魔法可簡可繁,但如果不用太精準的要求,也是可以以繁就簡。」店員不急不徐的說道,這些話像是念稿子般流暢。移動魔法是常見魔法,較難以以魔導具取代。

「移動魔法可以操控器具運作嗎?像是用鏟子挖出人型大小?我的僕役過世了,我需要埋葬她。」

「沒有辦法,魔法也是有極限的,」店員手支著下巴,看著伊果,「不交給教會嗎?他們會幫忙處理的,你也省事。」

伊果搖搖頭,沒有說話。

「那好,僱個人?」

「我試試看,真不行再找人也可以。」伊果冷言地說。

「那我給你這個魔法,」店員上樓取卷軸,攤開,虛晃幾筆:「你試試看加減這些元素,至少可以控制鏟子的角度讓它落下,但我不覺得有用就是了。」店員想了一下,「但更簡單又便宜的方式是去買可以灌魔力的鏟子,你考慮一下。」

「看來您對於魔法的構成很熟悉。」

「這裡,是首都,」店員伸出手指往地面指:「我是專業的書店店員,也是相當專業的魔法師。我不敢跟你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畢竟魔法快速的進步著;但我說不行,代表的是,你可能也沒辦法有其它門路找到可以的方式,直到我發現自己錯了為止。」店員微笑著:「更何況,魔法也是有其脈絡。」

「那你是怎麼學會的?」伊果問。

「魔法學校,在附近而已,這間店附屬於魔法學校,但也有些是自學,有書。」店員進入櫃台從架上拿取:「銷路不好,只有進幾本放櫃台。當然,要精通是遠遠不夠的,」店員給名片:「如果您還需要相關的書籍,就去買個通信魔導具,稍個訊息來,我們會幫你準備,再來拿就好。」

「給我一本吧。」伊果買了書,又隨意挑選幾個較為繁複的魔法。離開之前,店員叫住伊果:「有人想要用移動魔法飄浮或飛行,除非你真的很熟練,不然不建議;魔法並不太容易施用在自身,魔力輸出通常也無法太穩定。您剛剛說還沒有買魔毯,先買一付吧,不貴。隔壁店就有了。」伊果聞言,到隔壁商店買了魔毯,回到了職業介紹所,想要取消原本想要來家裡掩埋菲拉的男人。

「您這麼有把握可行?」接待伊果的服務人員換了位先生,他翻找著手中的資料,問。

「我試試,至少我會操控魔毯了。」

「好……恰巧有個人來應徵僕役,您要不要看看,找到了,在這裡,萊希,是個十來歲的男孩。」

「好的,請幫我安排時間。」伊果往椅背一靠,放鬆的說。

「你們談談吧,明天午餐後,我來安排,仲介費用是半個月薪水哦。」服務人員取出筆記本,書寫著筆記。

「明天見吧。」伊果拿了拐杖,奮力的站了起來。

服務人員看在眼裡想著,即使有媒合成功,萊希應該也會很快就失業了吧。

伊果走了一整天,也覺得累了,就近找了旅館,付錢入住。隨興的翻了一下書,有很多看不太懂的字,畢竟上一次閱讀也是十幾歲的事,其後讀字的機會不多,尤為搬到現址之後,認字並不是生活所必需。伊果放下書嘆了口氣,脫掉外袍,將魔力灌入浴缸旁的熱水出水口,水汩汩而出,浸入身體,沉沉睡去。

這夜睡得沉,一夜無夢。雙腿的痠痛未褪,外頭有雨。

伊果一早就去職業介紹所的食堂坐著,醬的味道下得重,肉丸有些粉粉的,茶淡而無味,價格倒是便宜。伊果吃了兩口,放下叉子,猶豫著是否丟棄並到其它地方吃早餐,食堂顧客三兩,漫不經心的吃著,尚稱空曠。於是,伊果拿起背包中的書,打發時間讀著。

  忽然,有個女子出現在眼前,咚的一聲放下瓶子,「精油,有安定精神、幫助睡眠的作用。」她約略二十出頭,一身素綠的洋裝,胸口直行一排蕾絲,髮長及肩,身後一個背包,鼓鼓滿滿的。

  「大主教派你來的?」

  「是。」

  「謝謝。」伊果放下書,手撐著桌子,想要站起身。

  「她說你缺個僕役,命令我來服侍你。」

  伊果又坐下了:「命令妳還是命令我?」

  「什麼?」

  「我等等有個面試,請問我有選擇聘用他,而不是聘用妳嗎?」

  「沒有。」女子咬著下唇。

  「那,我們走吧,回家了。我家很遠的。」伊果喝下最後一口熱茶,茶已涼,把書放進隨身包包中。

  「好。」

  走了幾步,伊果回頭,從包包中拿出書來:「你看得懂字嗎?」

  「看是什麼……」女子不是很有自信。

  「《魔法原理初探》,」伊果隨便打開一頁,坐下,將書轉向,讓女子閱讀:「妳唸這面,跟我解釋它在說什麼。」

  「這是面試?」

  「是請教。更何況我不能拒絕聘僱你。」

  「你不是……」大魔法師,女子想,伊果作為魔法的頂點,只能是場考較。

  「你知道我多少事情?」

  「一切,」她略顯保守的說:「至少比書上寫的還多一些。」

  「我想大主教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跟你說。」伊果饒富興味的眼神。

  「我等你告訴我。」

  「別忘了你的身分。」伊果闔上書,頭也不回的走了。女子跟在後面,不合時宜的噗哧一笑。

  「你叫什麼名字?」

  「希蕾。」

  他沒有問姓,平民是沒有姓的。

  伊果在櫃台取消下午的面試,櫃台人員沒有多說什麼。希蕾從包包拿出毯子,攤開,伊果默默的坐上,出發。魔毯的速度很快,伊果有些不適的抓著毯子的尾端,希蕾卻似在沉思,沒有任何放慢的意思。伊果想說些什麼減緩想吐的不適感,所以他問了:

  「書上是怎麼寫我的?」

  「你本來是勇者盧烏的書僮,跟著一起學魔法,後來成了勇者隊伍相當強大的魔法師。但貴族是不能教平民魔法的,當時的國王卻暗自通融著,現在的國王為端正秩序,推翻了王朝,雖然認為法諾家族得以將功抵罪,但他們畏罪自殺,所以家族就自滅了,剩下大主教一人。順帶一提,後來大主教沒有兒子,法諾家族算是正式滅亡,但是女兒及其夫婿在一日爬山,墜崖身亡。這時,大主教就再也生不出子嗣了。」

  伊果把頭埋進手掌中,不發一語。靜默數分鐘後,他問:「大主教另外有說了什麼嗎?」

  「你很想在這次戰役之後被封為貴族,但可惜沒有如願。要成為貴族不是那麼簡單的。」她的下巴抬的有點高,但伊果沒有注意到。「大主教沒有說你家那麼遠……」她補充,這時候已經離開城牆行進一段了。

  「還有一段路要走,你操控魔毯的能力很好,速度很快,應該再一下就到了。」伊果看著希蕾臉色有些變了,說:「那她有沒有說我之前的僕役還沒有下葬,而你要睡在她現在躺著的床上?」

  「沒有。」只要聽語氣,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那你已經知道了一些,書上沒有寫,大主教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盧烏一家絕對不可能是因為伊果而死的。

  魔法,特為貴族間流傳的魔法,皆極具殺傷力,也是以此等武力,作為統治的基礎。因此,會魔法的平民,不是與之消滅斬草除根,就是收編為貴族。偶爾有貴族以授予魔法者被收編以擴張版圖,實則絕大部份的學習魔法的平民都被王家下令殺掉了。被貴族隱藏起來作為家臣者或許有之,也是不公開的秘密,但豢養魔法師要作什麼呢?其中一二不為人所道。亦因如此,魔法始終沒有在民間流傳開來。

  有個說法是,要嘛誅殺將魔法傳下平民的貴族,讓該平民取而代之;要嘛就誅殺已學會魔法的平民。都要有人死的,選擇權在王室,只是深固的貴族體系,通常,該死的都是平民,王室與貴族之間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更何況法諾是創國的三大家族之一,動不得。

  但法諾一家不願冒險,實則,他們也未將魔法傳給伊果。伊果不會魔法,是一致對外的說法。至於為什麼國王封伊果為大魔法師,卻又不給予貴族的爵位呢?在事後伊果多少有一些猜測,雖然那已經不重要了,但在當下,他一面懼怕會魔法的事情被揭穿,更焦慮自己無法成為貴族──貴族與平民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結婚的,對雙方而言,這觸犯的禁忌遠比教平民魔法嚴重多了。

  而當時在貴族間的流言蜚語則認定伊果根本不會魔法,大家都知道,真的應該被封為大魔法師的是伊果的父親,也是隊伍的領頭及法諾一家的族長,雷都,但他並沒有任何的受封,背後的意涵眾說紛紛,莫衷一是。在慶祝的酒會上,當面對伊果表滿不滿的貴族亦有之,但伊果只能笑笑沒有回應,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倒是雷都,那時候叫他老爺,對於受封的是伊果一事,反應是什麼,伊果並不知道;畢竟在那之後,他就沒看過老爺了。他們家的死,是伊語告訴他的,但到底發生什麼事,伊語沒有說,但幾次探問,伊語看起來的確不甚了了。只是,伊語勸服後來的國王——也是雷都的妻子,伊果稱之為夫人,所屬的家族族長,耶世篡而上位——普及宮中僕役用的魔法到民間,因而成為名聞天下的推廣者。

  眼前就是伊果家了,有較小的房子依傍著伊果的房子,希蕾問:「哪間是你的房子?」

「左邊較大的那棟。我之前跟我父母還有哥哥一起住,但他們都過世了。」

「那旁邊的房子也是你們的嗎?」

  「不是。我不知道所有者是誰,大概二十幾年前建造的,住了一對懷孕的夫婦。我沒有見過他們幾次,他們就離開了。大概是嫌這邊太偏僻吧。如果你未來有興趣,也可以在旁邊或附近建房子。」伊果舉拐杖揮了一大圈,「只是這種地方,蓋房子難,賣房子也難。」

  「我沒有興趣。」希蕾依然看著那間房子:「我可以住在那裡嗎?」

  「我想可以吧,直到真正的擁有者來把你趕出去。但我已經很久沒看到有人進出了。今天先住進我家吧,你有很多該作的事情,都處理好再打掃那間房子入住。」

  「好。你要給我多少薪水?」

  「現在討論這個已經太遲了......我以為應該是大教堂付你薪水的,畢竟是他們硬塞妳給我的。」

  「可惜不會。」

  「你自己說吧,我不在乎。國家給了我很多錢……但就是沒有……」

  「我們先處理屍體吧,」她打斷他的話,不知道是否能慶幸國家沒有給他貴族身分,否則他一定有一堆僕役,而沒有她的機會:「你通知教會了嗎?」

  「沒有,我決定在家附近挖坑把她埋了。」

  「你這是褻瀆!」

  「我不信教。」真的要跟教徒生活在一起了,伊果想。

  希蕾的表情堅決,一下飛毯,就到房間裡看了菲拉一眼,伊果都還沒來得及踏進家門,希蕾就拉著他要找埋葬希拉的地方。

  「土質最好鬆軟,不要有太多盤根錯節的樹根。」

  畢竟是希蕾要挖嘛,伊果想。隨後,他們在森林的近處找到符合條件的地,用拐杖敲一敲,他們都同意了。

  希蕾虛畫了一個方形,她閉著眼睛在腦海中建構圖像,眼一睜開,土層上升,可以容納一個人的長方形儼然成形。

  「真的不用把她裝進給一個……棺材中嗎?」

  棺材就棺材,伊果不知道為什麼她這個詞想的那麼久,似乎要找別的替代用字似的:「不用,死在前線的人我們也是任意掩埋。」

  「誰作?」

  「其它隊伍,他們的功用也貧弱到只能掩埋東西,派不上用場。」伊果沒好氣的回著:「用挖的。」

  「你們好怪。」

  是啊,他怎麼就沒想到可以這樣使用移動魔法,書店的店員也沒想到。大家對這種事都不夠熟練,還鏟子勒。不過,伊果不會移動魔法,老爺應該也不會,應該是,沒有貴族會。上戰場的貴族老爺們,面對屍體要掩埋也只能用拖的,挖的。

  希蕾用魔法把菲拉移動至洞上,輕輕放下,再移動土。「這樣可以嗎?我不知道土會不會太薄。」

  「我也不知道。」伊果回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吃完飯後,他就著蠟燭閱讀,希蕾點了一球照明燈。

  「怎麼不用魔法?」

  「正在學,還沒輪到燈魔法。」他翻著書:「不是跟你說了我不會魔法嗎?」

  即使燈光微弱,都可以隱約到她的眼睛仍舊瞪得老大。

  「你應該知道,我們那個年代,只有貴族跟王宮內的高級僕役才能夠學魔法,」伊果抬起頭,「所有的人,包括國王,都知道我不會魔法。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封我大魔法師。」

  「但你哥哥……」

  「他是僕役長。」

  「大主教一提到你,都是欽佩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氣:「你知道她有多目中無人嗎?」

  「對前任大主教也是吧,目中無人。」

  對他的不禮貌感到震驚:「你,」她隨即想起來她不是教徒:「沒錯。」要是她早知道這件事 ,說不定會猶豫作他的僕役,但為時已晚。

  「她老了,很多事都模糊了。」伊果雲淡風輕的說。

  「那你要我教你嗎?」希蕾說。

  「我早上不就叫你教我了嗎?」伊果苦笑著。

伊果(一)

  伊果慢慢拿起鍋子,探頭看了看爐子中的柴薪,猶豫了一下,遂舉起手來想像魔法陣的圖型,揮手,只見火球又大又猛,將爐中的柴薪燃燒怠盡卻不傷爐,多精準的技術啊,若是在森林裡擊中目標不會波及旁木。但他嘆了一口氣,放下爐子,用顫顫充滿皺紋的手丟進新的柴薪,萎萎地敲著在屋外所撿的打火石。

試了幾次火沒起來,或許是打火石潮了、鏽了(有可能嗎?),更或許是根本不是打火石。戶外生活已經是太遙遠的事。況且自小,伊果的身邊不乏精通魔法,或擅於生活的人,生火都是一瞬間的事。腳蹲的有些麻了,伊果扶著腰站起來,要生火,這件事難了。不過火生起來又能怎麼樣呢?伊果不會烹飪,在火爐上能盡的最大努力,約略也只是把水燒開,為自己沏一壺茶,暖暖胃罷了。這是數十年來的習慣,伊果連自己幾歲都不太記得了,本就不在意不計算了,人生也就該到盡頭了。

桌上沒什麼可以吃的食物,大概要開冰箱看看有什麼現成的食物了。這幾天的冰櫃不能常開,裡面的冰塊融了就是融了,菲拉過世之前,才用魔法新製作了一批冰磚放進冰櫃中。冰櫃中的溫度就靠冰磚維持,直到融化或溫度不夠時再製作新的冰磚維持。但伊果的冰魔法不僅溫度過低,也因為所學魔法不會多加波及的特性--除了目標物,周圍的溫度並不會跟著下降,也不容易解凍。

菲拉的遺體在房間的床上,安然如昔。這天,伊果醒來時沒聽見菲拉鼎鑊的嘈雜聲,想說讓她再睡一下好了,自己對於食物的渴求隨著年紀越來越淡了。一些時間過去,敲了敲菲拉的房門,沒有回應,推開,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手手掌交互擺放在腹前,好像預知並安排著自己的死亡。伊果探了探鼻息,端視她的臉,腦中浮現她剛來家裡時的青澀,好像定格般取代她現在的容貌。也是,她太快融入變成這個家庭,成為了不可分割的影子,快到他鮮少注意她的存在。

  房間一塵不染,衣櫃緊閉,桌面淨空,好像本來一切都不曾存在。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面臨死亡了,無論對象是誰,早該習以為常。他不想因此打亂生活的節奏。伊果走出房間,輕輕的把門帶上。找起平常喝的茶葉,卻燒不了熱水。至此,他不得不認知到,自己沒有了菲拉,連生活都是個廢人。乾咳了幾聲,聲音迴盪在偌大的空間。舀起了清水,一口喝下,有股奇怪的酸味。水,還是要煮過比較好喝。

  伊果不是很確定菲拉有沒有宗教信仰,有禱告嗎?他只知道她在家裡工作三四十年的期間,在伊果的父母還在世時,就默默成為這間房子的影子。他很仰賴菲拉,菲拉的存在就是他的日常。

伊果靜靜在坐在桌旁,又乾咳了幾聲。

魔法能力人人皆有之,只要願意學習,幾天的時間就可以有基本的能力,以灌輸魔力的方式,最低限度的操控魔導具;或更進一步的,學會各式的魔法,如菲拉可以獨自運用魔法生火、製冰、造水等等,因應僕役工作應有的一切需要。但伊果不僅不知道怎麼灌輸魔力到魔導具中,所使用的魔法皆強大到具有相當程度的殺傷力,沒辦法為生活所用。也就是說,伊果的能力,在生活中,與不會魔法之人相差無幾。

伊果起身,到房間換了外出的衣服,拾起斜靠的拐杖,闔上家門,走向城鎮。

  伊果的家在森林邊緣,跨越整座森林才能達到最近的城鎮,也是國家的首都(名字)。縱有國家修整的林道以供通行,但畢竟是給魔毯通行的,對伊果而言,並沒有需要繞路前往以之通行。森林雖是蟲豸滿谷,但畢竟鄰近首都,來往頻繁,能傷人的猛獸已消滅殆盡,而伊果從不在林中狩獵,那是獵人的事;也不種菜,那是農人的事。要肉要菜,託菲拉在市場購買即可。過往採買與對外連絡都是菲拉在處理,在伊果的父母過世之後,哥哥也在幾年前過世。除在家附近的森林走走逛逛,伊果幾乎足不出戶。菲拉話少,伊果對外界幾乎算是斷了連絡。菲拉出門時,都會將掛在門邊的毯子攤開,或站或坐,接往林道,再飛至城鎮。

  伊果不會驅動毯子,只能用走的。國家修整的林道並不意味著它是平坦的道路,只是代表人、貨物、或是車通過,不會被樹幹或是枝葉所阻撓。是的這是個有車的國家,但漸漸被魔毯所取代了。魔毯是浮在半空中的,經過之路無論平坦還是泥濘或崎嶇,都不影響行進。比較可能被腳步或車軌踏平的,只有城市裡或村莊中的土地而已。若是交通道路,多半代表那邊不夠繁華,魔法並沒有深入來往人民的日常中。日常雨多,滿地泥濘,又更難走了。在伊果的記憶中,小時候雨並沒有現在那麼頻繁。只是多少習慣雨落了,伊果頭上頂了個較大的帽子,倒也因為路寬,並不構成太大的阻礙。一路無人,通向首都的路有好幾條,伊果家在比較偏荒的一隅。磕磕絆絆走了近兩個小時,終於到首都大門口。

  走進城門,環顧四盼,各式店家與人潮好不熱鬧。伊果對街道極為陌生,上次進城,或應該是說出城吧,已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伊果本來是城裡人,圍繞著宮庭的一圈住宅中。現今坐落的店家有不少都是賣魔導具的,也因為繁榮至盛,其餘民生需求或民生用品的店家及所提供的服務及產品,都是伊果年輕時所沒有的。伊果取出了水壺,喝了一口水。地面平緩許多,雨也停了。城內城外不同雨境,抬頭看看,天空有一層薄幕,透著水流過的痕跡與光線。那是魔法所形成的雨罩,由現今的魔法總長闢張而成。伊果甩甩帽子上的雨滴,水很快的沒入了乾燥的土地。

  伊果突然很想好好逛逛久違的城市,尤其是幼時住的地方,熟悉的店家,是否仍有舊時的朋友。伊果不是念舊的人,朋友本也不多,在郊外住的數十年間竟未動過進城的念頭。不過,看來要先去職業介紹所,找個僕役,解決家中的民生問題。伊果還在思考怎麼處理菲拉的遺體,如果她沒有宗教信仰實則可以就近掩埋就好;但如果她有……他想像不出居然可以跟教徒一起生活那麼久。伊果對於宗教是深埋在骨子中的痛恨,只是這也挽回不了什麼。愛與和平,再捐個錢吧聖主達日應得的,這些在他眼中就是個偽善。

「伯伯,買張魔毯吧?」路旁的店家看著他蹣跚的步履,招呼著。

「我不會使用魔法。」伊果低聲囁嚅著,似乎是個沒有人聽得到的音量。但不用聽到,店家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不考慮學一下嗎?」店家帶著標準的微笑,收到了預期的答案;除了固有守舊不肯學習魔法者外,也有人提倡不使用魔法,應該回歸最基本的生活形態,讓事物更有「心的溫度」。至此,不會魔法或不使用魔法的人,雖不多但並非少見,尤為老人家,許多在數十年間已失去學習新東西的動力了。

在城市中,不會魔法的人,至少比買不起魔毯的人多得多了。

走進了職業介紹所,伊果填寫著招募單,想不起來菲拉在家裡作了什麼事,要怎麼設定找人的條件呢?她是經由伊果的哥哥伊語介紹來到家中工作。伊語是嚴謹的人,能夠得到他的認同並非易事,再加之伊果與父母已遷至現址的森林中,對外連絡、採買不便,談不上好的工作地點。而她就這麼呆了下來,伊果也沒有虧待她,給了她高於市價的薪水,及充足陽光的房間。數年後,因伊語向當時國王的建言,全國人民都得到了學習魔法的資格,菲拉就在伊果父母的教導下,學了各式僕役應學之魔法。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簡便的魔導具可以使用,菲拉的魔法天賦不錯,很快就對家事得心應手了。

  伊果的父母也是僕役,只是他們侍奉之處是在宮廷,是開放全國人民皆可學習魔法之前,除了貴族之外,唯一可以學習魔法的身份。

職業介紹所安排了服務人員跟伊果對接。她聽了伊果的要求後,手支著下巴,說:「現在願意擔任全職僕役的人已經不多了,」起身拿了櫃台的傳單,「你要不要考慮先學習魔法,有免費的課程,學習難度不高,而且年齡並不構成學習障礙。大部份的家事在學會後買些魔法物品回家灌輸魔力就好。」服務人員滔滔不絕的說著,畢竟伊果都有錢可以請僕役了,家中基本所需或更高級魔法用品的價格應該難不倒伊果。也是他家太偏遠了,不然兼職的幫傭找不同專長的應該也是個選項。

伊果禮貌的拒絕了,將傳單折好收進口袋。想了想,請服務人員幫他找兩個男人到家裡來掩埋菲拉的遺體。服務人員低頭記錄著。僕役的事還沒解決,服務人員答應著幫伊果貼出公告,但也建議他在城裡的旅館多住幾天,彼此好連絡。說罷,服務人員便離開去登錄檔案,回來問伊果決定找旅館住下來還是要回家?伊果說先住幾天吧,但遺體……服務人員打斷他的話,說:隔天午飯後到這裡來,連絡好可以幫忙埋藏遺體的人了,他們會乘坐魔毯,一併載伊果一程。到那時,你再跟我說你住在哪一間旅館好了。

「你現在要去找旅館嗎?」服務人員問。

「我想先去大教堂。」

「大教堂今天沒有對外開放,」服務人員隨手拿起桌曆,「明天吧,我請那兩個男人早點來,結束後再把你載去大教堂?」

「今天去吧,我有認識的人。」

  「請問伊語大人是您的?」

「我不認識伊語大人,但如果我認識他,我又不會魔法,那不是很奇怪嗎?」伊果微笑著回答。

大教堂是獨立組織,卻又掌理國家禮儀,以及各地盤根錯節的教會。任職於大教堂的祭司多是貴族出身,也就只有貴族出身的祭司,能夠學習並施用「聖潔魔法」,功用是消除人們的穢氣,且定時的對平民開放。在整個教會體系當中,對外宣稱每一個祭司都可以消除穢氣,但實際上,也就只有大教堂能夠使用魔法。此分別未必為民眾所知,但即使是魔法,也是形式作用居多,一般的人身上,並沒有所謂的「穢氣」,就好像拿白色的筆在白色的紙上面畫畫一樣,是的有墨水附著於紙上,只是你看不到。

大教堂是瑰麗的建築,高聳參天,就算腹地廣大,遠看仍有高瘦感;外牆淨白,應是時常清潔,但就其高度,窗櫺狹仄,並不是方便透過窗戶施以魔法的角度,必是在教堂外部灌以水柱清潔,光是此等魔法,即非易事。正門緊閉,顯未對外開放。伊果走到教堂側旁,有一小門,他敲了敲所附之門環,對著門旁的傳聲筒,伊果求見大主教。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門「噫呀」一聲的開啟,年輕的修女喘著氣站定腳步,嘴旁還有些食物的渣滓,深作一揖,略顯緊張地說:「您是伊果大人?有姐妹已經去通知大主教了,請先進來稍待。」

走盡深遂的長廊,大教堂的內部僕素無光,修女以光魔法照明,引領伊果進一房間,其中已有備好的茶與糕點。「請先稍坐。」修女往後退去,帶上房門。茶具緻美,精雕細琢,伊果以杯子就口,茶味純沁清香,糕點甜而不膩。他摩梭著手指彈掉附著的蛋糕屑。

兩塊蛋糕的時間,敲門聲起,伊果腹飢感稍減。應了一聲,門微開啟,「大主教請您移駕。」於是,伊果隨著修女轉了幾個彎,進入一個碩大的廳,天花板像浪費的頂高著。牆上深琢雕飾掛滿了畫,廳的盡頭是一長桌,素淨仍可見其美貌的女士起身。

「伊果,我真不想看到你。你會讓我想起我老了。」大主教微笑著說,揮了揮手,修女退去並把門帶上。

伊果跪下,行晉見大主教之禮,大主教大笑,伊果改了跪姿,行主上之禮,「您還是年輕如昔呀。」伊果原來,是大主教所屬家族的僕役,或更精確的講,是大主教琳娜的弟弟,盧烏的書僮。

大主教手負在背後走向伊果,「起來吧,我是奉神之人,與法諾家族沒有什麼關係了。」大主教頓了頓,「你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就是菲拉過世了……」伊果話還沒說完,大主教的話就插了進來:「菲拉?妳太太嗎?」伊果看著大主教的表情變化,繼續說道:「她在我家當僕役已十餘年,她一死,我連早上煮茶都成問題了。」

「所以你來找我幫你煮飯?」大主教看似鬆了一口氣,開玩笑地問。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宗教信仰,我想知道她是否能埋葬在教會。」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幫你瞭解,」大主教皺著眉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這個問題。就算是貴族,埋葬也是首都的教會在處理,雖然他們隸屬於我們,這方面的業務倒是沒有重疊,」她頓了一頓,「倒是沒有貴族會公開宣稱自己不是教徒就是了。」

伊果笑了,那個笑容像是致歉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你結婚了嗎?」大主教身體向前傾的問。

「沒有。」伊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那皺紋像是乾涸的河床。「那妳過得如何?」

「我們這麼久不見了,我也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大主教像是開始推心置腹的,好像要把一切都跟伊果講似的:「你知道我結婚嗎?三年前他過世了,如同你所知的,我們也只能跟大教堂有貴族背景的人結婚,我從前線回來時也年紀長了,無論是法諾家族的背景,還是大聖女的身份,我都很難找到另一半……」她嘆了一口氣,「我不應該這樣說,但他的過世,真讓我覺得是……解脫。」

伊果帶著同情看著她,「我想……」

「我們都老了,伊果。」大主教用微笑切斷伊果的話頭,「更何況遠征那時的我們,那是不對的。」教會禁慾,只能在婚後發生性行為,再者,身份不合,在戰場上生死交關,很多基本的慾求易鬆,畢竟連明日都未必有了,再談約束已是矯情。

伊果當時抱著琳娜,說如果他回國,國王封給他貴族的身份,她就應該要脫離大教堂,跟他結婚。那天,是值得慶祝的一天,不僅僅是因為伊果懷中抱的是琳娜,更是伊果的魔法首發,保護了琳娜。眾人直到那一天,才知道原來伊果會魔法,而此事連伊果都相當驚訝。眾人更不知道,伊果後來成了大家的救命恩人。琳娜禁慾的夠久了,加上戰事的不確定感,伊果的魔法觸發了她深湧的情慾,那天的她別無他想,更何況是任何正式的承諾,或者是,世間的規條。

要是被人知道,雙方死一萬次都不足惜的規條。

不能說的事情還很多,包括伊果的身份,不應該會魔法。

他們在潺潺的河裡洗淨翻雲覆雨後的身體。默然無語。有些事情,不談就好像不存在一樣。但伊果一直記得當時的月光,及月光下的剪影。

「嗯,我們都老了。」伊果承應。大主教伸出手,緩慢收回。

「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大主教輕聲問道。

「我已經數十年沒有進城了,這邊沒有盧烏、沒有老爺,而你……」大主教打斷他的話,「也沒有你認識的那個我。」緩了緩,拿起身旁的袋子,「你來得太臨時了,下次要來先說一聲,我也好準備個什麼讓你帶回去。這是精油燈,我等等再找下面的祭司幫你調精油,讓你回去好睡一點。灌點魔力讓它生起小火讓它慢慢蒸發就好。」

「我不會用魔法。」

「你說什麼?」大主教愣了一愣。

「我只會一些具強烈破壞力的魔法。我能保護你,但我點不了一座精油燈。」

「天啊你是救了我們一命的人,你居然不會……連灌魔力都不會?」大主教手成碗狀,掌中央發著光的藍色魔力像線球一樣旋轉著,「你到底是怎麼學會魔法的?」

「我不知道,你們是看圖型對吧,我看的是一連串數字,它們自動就會轉換成魔法……」伊果緩慢的敘述者。

「圖型是可以用數字表示的,但通常可以作成攻擊魔法的圖型,都相當複雜。像注入魔力的圖型,就只是一個圓而已。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怎麼生出魔法的?」

伊果好像懂了,手一伸,像大主教一樣的線球在他手中旋繞,只是是黃色的。他說:「我不知道,但好像也有一些數字是無法以圖型表示的,尤其是殺傷力特別強大的那些。」

大主教張大了眼睛:「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確實開拓了新的魔法型態,我們怎麼到現在才開始談這件事?」

「我答應過老爺,不要透露我會魔法的事,我也不會跟人討論。」

「你對我父親的承諾?」

「或許也有些包袱吧,我是大魔法師,即使伊語推動魔法普及化,我也不該跟一般人一起學習魔法……」伊果搖搖頭,「再說了,我也不覺得我該學,畢竟,我們家有菲拉了。我想我父母沒有提起要教我,也是因為這些魔法是作為僕役所用的吧。」

「你以為誰還記得你是誰?」大主較略帶諷刺的笑了。

「你們的修女?」伊果不那麼確定的回答。

「那是因為他們有讀書,但世上文盲仍多,書的價值也不斐。如果你有興趣,不如去買幾本魔法書吧。」她頓了一頓,「我有些倦了,我不知道你年紀到了沒,但我的體力是真的大不如前了。」

「那我告辭了。」伊果站起,躬身,想了想,問道:「盧烏少爺的墓在哪裡呢?」

  「盧烏……」大主教頓了一下:「沒有墓。」

  「那斯寧呢?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大主教直直盯著伊果。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連伊果是否活著都不知道了。

  伊果點點頭,欲轉身離去。大主教喚了聲名字,修女進入,帶領伊果出大教堂。修女靜恬,伊果思索著與大主教的對話。

  那座精油燈拿了,但始終沒有精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