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0日 星期六

《尖叫連線》

這本很好看。
如果要為這本書選個巧合的數字,大概是十七了。它十七萬字,裡面出現過兩次十七。不知道為何會被這個數字攫住眼光,一次,指的是公分,一次,指的是年歲,都在篇首幾頁。
如果是這個數字,首先跑出的連結是椎名林擒的17,或是,直播平台。當我們在一起。
 
我想這些都不是刻意,而書中寫的,的確是倉皇的年代;而總有個旁觀者的角色,一開始佔據這個位子的是作者,但後部即為「你」,作者不斷對話的對象。作者一直都在,也藉由某些角色或畫外音明目張膽的下著指導棋──不是筆下撰寫的人物嗎?何必闖入的如此自然?
 
可略分上下兩部,第一部,講的是霸凌。
像是個尷尬又難笑的劇,太過於用力以致過於難笑,但在百無聊賴之際會有幾個點讓人噗哧一笑。廢到笑。於此,形式與內容結合的非常完美,你會看到敘事者(這裡不單單是作者了)字裡行間亟欲證明自己,不斷地,不斷地,刷著存在感,很努力的塞著空氣中的空白,不留一點餘裕。所以不斷討好,澆灌內心未能長大的孩子,求助於愛的孩子。
很自然的想到了《洛基恐怖秀》,華麗的鬧劇,但承接了多少無助的靈魂。在談笑之間,看起來膚淺無腦,不經意流出的卻是恐懼與悲傷。是啊恐懼,在前言,故事中的角色就說了,「毀滅人類的,不是疾病,而是,恐懼。」
被霸凌者不再是自己了。是物。是被人利用的工具。是不被當成人看的工具。所以被利用了,在各種意義上的,被不在意的挖空了。所以悲傷。
 
第二部,講的是受害者及旁觀者。
每個人都是加害人,也因為自己的加害成為了受害者。連同旁觀者也是,鼓譟,利用,除了台面上的數人,其它人都是背景。但沒人甘於作背景,很努力的將自己擠入故事中的主軸,於是站在某一邊,某個位置,說著不屬於自己的話,快速著判斷某種正確。
這章的撰寫與設定相當雜亂,作者不斷自我推翻,宣稱與真相未能等同,我看了第二次欲抓取漏掉的文字。沒有,作者沒有想要歸一。外掛不斷的開取,角色也問了為什麼?
「那是因為他們是需要的。是必須的。」你媽的,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根本什麼都沒有回答。「那只有一個原因,他們是彼此的解答。」看不懂。「問題就是解答。」作者一再將這句話當成貫穿全書的圭臬。
於是,解答沉了下去。但,為什麼會問這些問題呢?當你知道了為什麼,就知道答案,直指著自己的內心。如果你不懂,或許,那是因為,網路上的蜚短流長間,真相已被重重掩蓋。
 
柏青說他在寫這本書時洗盡鉛華了,但讀起來還是很柏青,這就是屬於他。
連同相當程度的影象化,一再出現B級片既定公式與翻轉。
以及,一直有個畫外音出現。當我們不是自己時更能夠忍受這一切。當我們只能笑著面對時才能掩飾自己的措敗。
柏青用笑掩飾著自己。我們用文學抵擋了世界。

《群島》

開頭,作者以我之姿,失禮的闖進了故事中,假意的與所創造出的角色交流,開始討論書寫倫理。我翻了個白眼,要複製貼上這種這種純屬賣弄的後設,噢不,或許極有深度吧,卻也不如好好說話。
不過這的確是作者的正確位置。
多年來,作者在台灣之外,紛爭之外,帶有的愜意以微笑視事。臉書浸透了我們這個世代,作者抓著世代與距離不放,書中的人物像是被無所不在的聲音所塑造出自我滿足的他人印象,藏在網路後面不負責任的針砭評價著,而被塑造成不是自己的人格。整本書充滿了笑談議論,無論是自「我」為出發點,還是各式角色,作者是不諱言於自己的上帝性格,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撥弄輕彈著角色。
的確也應該從寫作倫理開始。完全可以將人物抽掉而成為長篇議論,反正作者也義無反顧的對讀者發表見解。不過藉由小說的形式可以多加一層虛偽性,說話的人是角色而不是自我──嘿嗨,我不負責因為那不是我。我沒有罵誰因為那不是我。作者的敘事隱然地偷渡這樣的宣示,讀者無需檢視作者是否政治正確,只需要一起瘋笑說噢幹你真是太中肯了。
太中肯了,翻了幾頁從客廳沙發跳起,到書桌上拿便利貼,一邊想著剛剛還有幾頁待補;但又幾頁過後,發現每一頁都想貼,雜亂亂的,就是百家爭鳴的臉書留言一樣,各自展現著自我,私領域開放成自我宣示的場域,又常拍拍屁股不予負責。作者顯現的無賴就是現今網路世代的寫照,只是她無法匿名,所以選用了小說的書寫,藏於議論與角色背後。
至此,每個人就是一座島,臉書世界就是以群島建立起來的世界。我立地為王,我放起煙火讓你們讚揚,我們之間連結的網路線,我愛你如同你愛我,浮在海上的,看不到海平面下的悲傷。
於是作者說:「每個人最真實的,是臉書上未曾言明的部份。」但是,我們悲傷。

《貓蕨漫生掌紋》

有些作品,尤是初作,首數篇極端美好,在過了某刻之後像過午夜的玻璃舞會般極速崩壞。多半是得了文學獎,將自己經歷此生纏繞交濃孕出文章一二,驚豔四方,卻無以為繼。為了出書,將剩餘無存的渣殘刮下卻難以成章。

作者得了數獎,自覺非適格的寫作者遂果斷停輟,雖生活在文字的浮沉之中但不再創作。而後,許悔之邀稿,顧顧盼盼的擠壓著過往,逐步檢視,而成此書。

看陳柏言的臉書與一些我覺得很不錯的新近散文併列,文章亦未細讀即購買,算是衝動之作。翻開前幾篇實在是興奮莫名,與前往的拉扯以單一意象貫穿,非常動人;歷史的追溯迷人,存韻了好幾回,終於素材已盡,轉換到自己的小小傾訴,就有什麼像斷了線一般的,不復存在。

幾篇是驚豔的,也過半數以上的文章是好的,對於本書若不苛求或許已經足夠了。部份重覆的故事已不斷出現,要有第二本除非生命再有個翻轉,不然這個作家也都咳出血來了生命也到了某個盡頭。

《流俗地》

黎紫書在首篇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的後記談起長篇焦慮;而在第二本長篇小說《流俗地》的後記中則說終於能自豪地宣稱自己是位小說家了。
本書有個令人驚豔的開場,死去的大輝出現在洞穴逐牆而上,各駐神佛的熱辣街上;也沒有誰見到,是他打了通電話叫計程車,而接聽者,是他弟弟細輝小時的玩伴,只能靠聲音辨人的盲者銀霞。
  
死去的人現身了,以縹緲的流言傳了出去,勾出銀霞、細輝與拉祖的兒時回憶,交織穿錯在收發流言的眾人間。
靈異突生,而且還是在剛烈的背景下;但只要轉成流言就變得幽微,如同小時所住的組屋,混雜、破敗,又因樓高自殺者眾,不時的幽魂被壓在細碎的言語之下。
長大後,大家都搬離主屋了,這是陽;兒時沉浸與記憶以及只能存在的夢境中,也只能是陰了。看似 陰陽交錯,帶給人的衝擊感終究沒有開頭強烈,或許是,大輝自始沒死,他只是失蹤了。作者為了合理的解釋硬生生切除自己作品中的力道,我悄悄翻了個白眼。
 
董啟章說本書即如銀霞接電話派車的工作,一人處於中心幅射四溢。
惟我認為,銀霞的篇幅雖多,但也難謂主角──處於中心的颱風眼是大輝,但此人缺乏篇幅與描述,過場似的在故事中間多沾了些墨水,剩餘的就是開場結尾。但與他相關的人磕磕絆絆的出現,以及這些相關人士的「相關人等」。
講的都是他們自己的故事,自顧自的說話,未必都與大輝有關。
 
雖作者未予明言,我認為可以淺分三部份,第一部是現在與兒時,第二部是大輝周邊與再周邊的眾生(主要是女人),第三部是銀霞。像水彩一樣,也像是未規畫得當的連載漫畫一樣,多半出場都薄薄的,為了字數再多添幾筆,添到後來角色立體了沒好像也難說,但很常覺得跟前面也未必是同一個人。
第三部就像是第一部的添寫之作,很多情節在第一部已經出現,只是再深了一些。不知道何以作者如此營造,但我也認為本身有些東西可以拿掉──多生枝節的不談,重覆書寫亦未必有其必要。
 
作者以往常以短篇為主,依作者所言,是工作切割時間而長篇難以為繼。而此書的產生是來自於寫作專案;《告別的年代》則是為投稿文學獎收勢不及而寫長的。
我認為,短篇與長篇除了字數之外,最大的差別須對整體世界觀的想像與營造作為基礎,在敘事上也應該有完整性與統一性,最簡單的表徵,為時序的連結;或最少,人物與劇情的轉折應聚攏而相互連結。
本書打散了長篇,以短篇構築,或是刻意,更有可能是能力未逮:最終,時序跳躍之餘,完整性與統一性終究未能維持。
各篇分開都是好的,只能說黎紫書終究適合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