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9日 星期五

複眼人

  如果要用一首詩來講述《複眼人》,我直覺想到的是瘂弦〈如歌的行板〉:「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而末了,「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世界老是這樣呀,人世間的紛擾與世界無關,與自然無關,與一切的一切無關。漫漫的,就這麼必要式的,存在著一切應存在該存在或不存在著一些不應存在不該存在的狀態。
  這就是複眼人。
  很難形容吳明益的文字,他的文字很收,近其溫存,內蘊的能量亦能振動人心,我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否容易,因為一失控很容易顯得乾澀。而吳明益也一直都是觀察者,作者一向都站在事件之外,悄然的注視,記錄,路過式的存在──他從不干預現場,並落在角落的黑幕當中。吳明益從不否認自己對於被觀察者的疏離,無論是自然觀察還是社會觀察都是,他不能算是自然/社會之間的行動者,但總是在行動(並不是「運動」)中蘊釀自我,而自成對於內心深處的「行動者」。行路有終,這樣的吳明益並不會真正伸出援手改變些什麼,一提一點之間,便是他對於社會除了闡述外最大的能量。
  就像書中的複眼人一樣。或許偶時能夠點撥些什麼,對於書中的角色而言它是幾近於神蹟的存在(只能觀看無法介入,這是我唯一存在的理由)──但又無法真實抵禦大自然的運行,頻死者無論如何還是只能消歿於此,「我不能幫你。」
  是啊我不能幫你。我也不真正瞭解妳的所思與處境。我也……一直在用外人的方式理解、想像。你存在,你不存在。阿莉思的孩子是想像的產物,她是作者,也是生活痕跡的閱讀者。這些生活的痕跡或許只有在某一個時間點,也就是孩子三歲以前的某些刻痕真實存在,但在之後就立基於自我建構,而終成虛幻。而這些從記憶拉出來的線索,也許可以回應《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吳明益對中華商場的想像:鬼魅與魔術都是融於現實中的虛幻,而以往的種種與對話都是回溯與填補。生命與自我不斷在想像中發酵,那個誰啊──後來怎麼了?話語割捨不了的是逝去的吉光片羽。更尤其是模型或畫所建築出的中華商場,與文字一般,僅能捕捉(與想像)自己侷限以內的真實,進而創造與相信存在與不存在,真實隱歿於模糊的霧。
你兒子,其實只存在於她的書寫和生活行動裡,而你也是參與者。你們是哀傷記憶的承受者,也是創造者……
其實也點出吳明益在回應自身時所不得迴避的問題──他的觀察與想像可能並不真實。他在意這些嗎?我不知道,或許,只要對他本身是真實的就夠了,畢竟我認為每一個人的每個想法每個舉動都在回應自身當下的狀況。我想,吳明益也知道這點,真實,或如同在《浮光》中各式對於攝影理論的觀點,他從不刻意的評論對錯──角度與角色總是不斷輪轉,但當下自身的狀態才是決定切入的標準。
  所以,在故事中,或有質疑,但並未存在強烈的批判。這也是我始終認為吳明益溫柔的地方。《複眼人》的角色很貼近生活,貼近至如薄翼,輕如鴻毛且重如泰山,以致失了探討議題的種種空間。這很有趣,因為吳明益所提出的議題都具有高度爭議性,而切身於這些爭議議題的人也就是活著,沒有太多選擇的活著。也就是說,吳明益並未真實為誰發聲,僅是呈現在這些狀態下活著的人們,可能是什麼樣的處境。
……並不會啊,並不會。至少他在某段時間裡,以一種像是默契的方式,活在你和妻子之間不是嗎?他活著,像一條鎖鍊,他並不像是一般定義的死去,只是不再活著。沒有其他的生物,能夠享有這種感受,透過文字,共有這種感受。
  沒有多餘的激情。好像不關己事的書寫著。這些人物像他眼中的世界一樣,必要/客觀式的存在。
  依此我認為,吳明益想要營造的另一層意涵──吳明益之於自然與社會,就如同讀者之於作品,《複眼人》。
  對於書,還有書中的角色,讀者除非忘卻或忽略,幾近也是全知全能的旁觀者;無能為力。
  我們連是否遁入書中指引、說教,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這種意義下的複眼人也是一種想像,在書之中,書之外,我們為書中的文字創造意義,而書中的文字也創造我們當下的意識以及目光。你要說是種後現代主義式的遊戲吧──的確,在看書的「當下」,我們相互證成。
他發現跟對方對視的時候,不像是與人對視的樣子,而比較是和自己對視。男子重新閉上眼睛,卻發現對方的雙眼揮之不去,非常奇特的一雙眼睛。就好像有無數個細小湖泊,連綴成一個巨大湖泊的樣子。
  但是自然,縱然有自己的心跳,縱然有自己的聲音,縱然有自己的理路,縱然無法為人所盡知,它依舊自我證成般的運作著。垃圾漂流到臺灣撞上陸地了,書中的角色認為是臺灣得到應有的報應了。但是,是嗎?這是世界的匯集,無論是象徵式還是實體式的,它都不見然是臺灣島內的過錯。而它也推翻了想像,毫無理由的──我們不用問卡邦為什麼。書中殷殷訴說對自然以及環境破壞的審視,但所有的反撲卻又與其無關。被破壞的或許還在,或許已滅頂,但這些對書末都不再重要,它們甚至沒有隻字片語,也就像〈如歌的行板〉那樣必要的存在著。我想,吳明益給的是更大的藍圖,在這個藍圖之下,山海不帶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人附加。世界因為人而存在,但也不會因為人而不存在(記得嗎?我們彼此對視。對文本,對社會,對自然,讀者在書中閱讀到的還是自己。就好像有無數個細小湖泊,連綴成一個巨大湖泊的樣子)
  記錄與書寫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而阿莉思的遭遇始終是個裂縫。瓦憂瓦憂島的存在像似自然狀態,想像出用以塑造證立現代社會種種的社會塑造,但上面亦佈滿我們對於原始文明的想像。而神蹟直讓它成為某種虛幻。但托托是種虛幻,阿烈特又何嘗不是?我一直覺得這個角色並不真實,識圖,採藥對最後的製船而去,它們都已脫離故事的內在合理性。但如果它是自然,依然不可知,依然在自己的生命中不斷分岔而我們難以理解或合理化的樣子。
  虛幻就是種真實,只要對某個人是,它就是了(我們是自我的神,自我的複眼人)
  自然也是真的,社會也是真的,但那些都活在想像之中。
  於是,我們全知了,但我們能夠作什麼呢?別說我們無能為力,還有更多文本以外的東西,是我們無法預知的。即使大辣辣的展現在你面前,文本不只是文本而已。
  我們,如何詮釋?